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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血墨,你立刻捏住鼻翼,骨碌碌的眼绕在我身上打转。
我取来新纸,将自己的容颜绘入。
“你在画你耶!”你惊喜地嚷,仿佛多惊讶多高兴,大惊小怪。“你等等也画我,好不好?”
“不好!”我断然拒绝。
被我用血墨画下去,只要画被撕了,小命也没有,你懂什么?!
你抿嘴,抖颤,豆大的眼泪挂在眼角,只要眸儿再眯一些就能挤出它——
“不许哭!”我吼,你立刻憋住,好几声委屈的呜咽就哽在嘴里。
我想,我是心软了。“……明天我再帮你画,你记得过来磨墨。”只要不是用血墨画你,你要画几张我就替你画几张。
“你不用臭墨替我画?”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画你自己好不好?”你软声央求,抹去眼泪。
“……当然不好。”
“为什么不好?”
“你不要老是问为什么。”烦。
“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
“你绕口令吗?”冷眼瞪你。
“不能问喔……可是用臭墨画,臭臭的……”你头压低低的。
“画完这张,我就不再用臭墨画图了。”
“你终于决定倒掉它了?还是你终于也闻到它的怪味儿?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发臭了……”你还说得很高兴,竟然得寸进尺批评我,我眸一眯,幸好你还有自知之明,闭上嘴了。
我趁着你安静的片刻,将人像绘完。“画得像吗?”
“嗯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没错,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我进入画里的脸孔。
这是最后一张,撕完画,就结束了。
终于。
我忍不住笑,心里有着解脱的喜悦,只要撕了画,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三天,我将迎接自己的死亡。
“你做什么?!”你扑跳过来,逮住我的手,不让我俐落扯烂画。
“你怎么老爱什么什么的问?烦!走开,让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这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撕它?!”
我不听,你的力道根本无法阻止我,你只是个小娃娃,就算你的双手用尽吃奶的力量,也撼动不了我撕画的决心。
手背上一阵剧痛,让我不得不松开执画之手。
“你——好痛!你咬我?!”我手背上有触目惊心的牙齿印。
“谁、谁教你要撕画!”动牙咬人的你抢走人画,跑得老远,戒慎地盯着我。
“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撕?!”
“不要问为什么。”
你还敢拿我的话堵我,活久嫌烦就是了!
“将画还给我!”我大步杀上前。
“不要!你一拿到画就是要撕,我不要还你!”你钻入椅下,爬呀爬的,再绕到桌下,身子俐落,我步伐虽然比你大,却没你会钻,明明就快要逮着你,下一刻你就钻进窄小的缝间,像只戏猫的鼠。
可恶!是你逼我的!
我在手上画下缚身咒,跃攀在桌上,等你从桌下一溜出来,一手打上你的脸——
“定!”
咒缚一出,你直直摔倒,想挣扎,却挣扎不开,我的缚身咒学得比我爹更好,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要拿它来对付一个小娃儿。
“呜……你不可以拿这幅画去撕!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把这幅画撕掉,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跟你说话!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画画——”你惊恐看着我蹲下身,朝你怀抱里的画作动手时,吓得语无伦次。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来不来找我,跟不跟我说话,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画画。”你以为我在乎那些吗?那些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可有可无,而且我还嫌你缠人!
你哭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我无情的反驳,还是护不了画。
“你不要那张画,给我嘛……我要呀……呜……不要撕掉……那张画里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这么保护……你竟然说不稀罕我来不来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说话……呜……我要……我要那张画……”你颤着声,眼泪大把大把往眼外泼。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么都没了,爹、娘、两个弟弟,全都没有了,只有它留着,何必呢?让它跟着亲人一块做伴不是很好?它活着,就是为了替亲人报仇,现在,那些仇人一张一张全被撕成了碎片,它达成了心愿,你没听见吗?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让它孤孤单单留在这里!”
我不明白你在阻止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在我眼中,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为什么要让我独自背这么沉重的担子?!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家人一块去了就好,如此一来,我就不用逼自己一夕长大,不用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既然这一切无法扭转,我总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吧!
“我也没了爹和娘呀……呜……我也什么都没了呀……我也孤孤单单的呀……它要是孤独,你就帮它在旁边画上我,我也没有人陪着……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画也没关系,画在一块就不孤单了嘛……”你那双流着泪的眼,完全不曾离开过我,泪糊湿了你脸上的缚身咒,婉蜒成一条条纵横的墨川,哭音都快让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仍坚持要说。
不要哭了!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你孤单你寂寞,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替自己哭就好,为什么要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我可怜吗?我让你觉得同情吗?!
我的衣摆抡握着你吃力挪动来的拳儿,你哭得狼狈,仍是那句要我别撕掉这张画;仍是那句你要陪着画里的我一块……
为什么?
为什么我竟然会觉得……我希望真的能有你的陪伴?
为什么我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一个人?
为什么我懦弱了?
“你真要陪着它一块入画?”我听到自己沙哑问。
你是那样坚定应了我,缚身咒的束缚让你的动作看起来是那么迟疑,但声音是满满的肯定。
“画在一块,就没办法分开了。”
永远永远,都没办法分开了。只要画一毁,死的不只是我,连你也……
“不分开。”
你说话时的神情,令我震撼,你想也不想的答允,让我心头揪拧,我知道,自己被你说服,你的哭泣,崩溃了我的心墙,你的眼泪,将我失去家人却强逼自己成长不掉泪的委屈全数补齐,我看见我的眼泪,透着你的双眼,毫无保留地宣泄而出。
我抹去你的泪,也抹去你脸上的缚身咒。
“那么,你坐过来。”我润笔,望着你,你听话走近,让我将你抱坐在膝头,再道:“握着笔。”
你拿住软毫。
“将你自己画上去。”我看着你小手的视线逐渐变模糊,热辣的水雾灼烫着我的眼,我闭眼忍痛,感觉水痕滑过脸颊,陌生的湿润。
你仰转着头觑我,我垂着颈,不让你看见我此时的任何表情。
“可我不知道怎么画,你带着我画,好不好?”
本想藉由你的手,让你能陪着我入画,而毋需被秘术束缚着生命,就算画撕了,你仍能安然无恙,你却软言央求。
我知道,一旦画中有你,我便不可能毁画,或是画毁,你将陪着我殒命。
我伸过手掌,在你的手背旁迟疑不决,你在等待着我,甚至准备拿另只手捉过我的,我没等你的催促,轻缓将手覆在你手上,收紧了指,掌心里,满满都是你。
绘下你的眼、画下你的唇,我闭着眼,你的脸庞在眼帘出现,我深深呼吸,肺叶里全是你的味道。
是你阻止了我轻贱生命的念头,你不会知道,你的存在,拼凑了另外一颗不全的心;你不会知道,你无心之中,救下了我。
从这一刻开始,我立誓,绝不让彼此再孤单。
如同画里你我,成双成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