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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槐在门边停下脚步,躬身抱拳:“大人。”狄仁杰沉默着,只片刻功夫沈槐已全身汗湿,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哏里跳出去了。自从八月初一会试之后,到今天恰好过去了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沈槐深刻品尝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本来满心以为终于获得了狄仁杰的信任,自己的人生将跃上至为关键的一步,从此左右逢源、飞黄腾达,一切均在掌握之中,只要会试一过,妥善处理了杨霖和何淑贞这对母子就完事大吉了。对此沈槐原来毫不担心,在他眼里这两个人真如蝼蚁般卑微弱小,捻死他们就如同捻死两只臭虫,他甚至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坚信不会让人抓住一丝把柄……然而,杨霖在会试现场突然死亡,把沈槐这套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彻底打乱了,更可怕的是随后所牵扯出来的种种:生死簿、周靖媛、何淑贞、紫金剪刀、谢岚……犹如一根越收越紧的绳索,似要将他置于死地!
“沈槐啊。你来了。”狄仁杰淡淡的一声招呼。竟骇得沈槐心惊内跳。他强自镇静着应了声:“大人。”才又朝房内跨了两步,站到了狄仁杰的背后。狄仁杰没有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地问:“这几天你似乎有些忙碌,听狄春说府中都不常见到你的身影?”沈槐流利作答:“哦,您这些天都在府中阅卷,并不外出,因此卑职稍显空闲,就乘此机会多往周梁昆大人的府上走动了几次。”“哦?”狄仁杰似有些意外,回头看看沈槐。微笑道:“还是你细心啊。老夫忙于阅卷,确实忽略了周大人的事情。如此倒要多谢你替老夫留意了。”
“这也是大人此前吩咐卑职的。”沈槐躬身抱拳,脸上有些微红。狄仁杰饶有兴味地仔细端详着他,道:“唔,曾泰上次过来说,大理寺已把周大人的死确定为自杀。那靖媛小姐经此变故,还好吗?”“这……”沈槐的脸似乎更红了,支支吾吾地回答:“周小姐当然很悲伤,不过这些天来……心情似乎也渐渐平复了。”狄仁杰点头,随口道:“平复了就好啊,老夫早就说这位靖媛小姐有些男儿气概,绝非软弱无能的庸常女子。况且,你常常去看望她,也能助她宽心,如此甚好啊。”沈槐低头不语。
狄仁杰沉吟着又道:“沈槐啊。曾泰来时还谈到杨霖的案子。”沈槐的心缩紧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皮腕套,那里面塞着会试前夜他让杨霖写给狄仁杰的书信,本来想好了在会试之后处理掉杨霖,再找机会送到狄仁杰手中,造成杨霖自行离去的假象,可现在沈槐却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狄仁杰平淡的话语还在继续:“曾泰说,仵作查验了杨霖的尸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此推断他的确是急病突发而死。”
沈槐呆呆地听着,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也根本不敢判断,狄仁杰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一点他能肯定,狄仁杰此番必有下文,他只能咬牙等待。果然,狄仁杰重新转向北窗,手指轻轻拂过素心寒兰纤柔的叶片,语调中带出无尽的惘怅:“沈槐啊,你是个好侍卫长,从不妄言。但我敢肯定,老夫对杨霖的态度,一定令你在心里面百般困惑,就连狄春这小厮都忍不住在我耳边嘀咕过……一个普普通通的贡生,虽说有些学问,但也远远算不上经天纬地之才,而老夫却对他青眼有加到无微不至的地步,你们看不明白,也很自然。”
“如今杨霖已死。据狄春说他身无长物,这厢房内外找不到一件他本人带来的物品。杨霖毕竟是来京赶考的贡生,再贫穷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不禁叫人质疑他的背景来历。更何况,就是这么个看似穷困潦倒的人。他随身携带的唯一一个物件,至今仍在老夫手中。而恰恰就是这个物件,决定了老夫对他的态度!”狄仁杰猛地转过身来,盯着沈槐道:“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很古怪,很可疑?!”
沈槐的心跳几乎骤停,他用尽全力克制牙齿的颤抖,含糊地嗯了一声。狄仁杰注视着他,嘴角掠过一丝亦悲亦喜的浅笑,继续道:“那是把折扇,扇上题了首幽兰诗。哦,这诗你也见过,当日老夫就是为了这首诗才让你把杨霖找来。”“卑职记得……”“嗯,”狄仁杰点点头:“事实上。这柄折扇乃是老夫一位故人的遗物,这首幽兰诗也是那位故人所题,她……的名字叫做郁蓉。”
狄仁杰停下来望着沈槐,假如沈槐此时与他对视,一定会发现老大人目光中的怀疑、期盼、宽容。甚至……乞求,但是沈槐把头低得快贴近胸口,下颚因为牙关紧咬而生疼。狄仁杰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方低低叹息了一声:“正是这诗和折扇,让我怀疑杨霖就是老夫寻找了整整二十五年的人,郁蓉夫妇的儿子——谢岚。因为只有谢岚的手上,才可能有他母亲的遗物。”
明知道沈槐不会有所回应,狄仁杰便自言自语地说:“当初谢家惨遭灭门之祸,谢岚的父母双双惨死。才满八岁的谢岚不知所踪。从那以后,老夫托开始寻找他,一找就找了整整二十五年啊。到如今,老夫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离世之前找到他,看到他好好地生活,并将老夫亏欠他和他父母的,都尽数还报在他的身上。因而,你该想象得到,当我看到杨霖时的心情,我多么希望他就是谢岚啊……自杨霖入府,为怕他反感,老夫不敢直接盘问,几次从侧面试探,可惜的是……又总感觉不对。”
沈槐终于开口了:“大人。您认为杨霖并非谢岚?”狄仁杰苦涩地笑了笑:“其实不论是或不是,我都没有足够的证据,只能说是一种感觉吧。问题在于,这折扇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到杨霖的手中,更有人处心积虑地安排,才会那样凑巧地出现在老夫面前。所以不论杨霖是否谢岚,操纵这整件事的人,一定和谢岚有最密切的关系,或者就是谢岚本人!”
狄仁杰停下来,还是想等一等沈槐的回应,可惜除了沉重的呼吸,屋内再无其他声响。巨大的凄怆连连冲击心房,狄仁杰有些晕眩。他以手扶案,半倚在搁着素心寒兰的几旁,用最恳切的语气说:“对于老夫来说,假如谢岚还活着,那么不管他对老夫有着如何深重的敌意,老夫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他策划杨霖的事件,或者是有所图谋、或者是为了报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他。只要他肯相认,哦,即使不肯相认也没关系,命运对他已经太不公平,老夫怎忍心再去严逼……我、我唯一希望的是,谢岚不要因为仇恨蒙蔽了良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样老夫会痛心不已,会、会死不瞑目的!”
话音落下。狄仁杰眼巴巴地盯着沈槐低垂的脑袋,刚刚说出的这番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赢弱的感觉迅速侵蚀四肢百骸,他无望地意识到:自己已衰老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以再应付命运加倍的追索,然而,他、会放过他吗?
过了好一会儿,沈槐才觉得耳廓中的嗡嗡声淡去。几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和情绪在他的脑中疯狂搅动,令他头痛欲裂。但是有一个念头正在变得异乎寻常的清晰,凸显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那就是:必须要赶紧抽身,越快越好,乘狄仁杰还在困惑、还在试探、还在摇摆,否则等他发现了全部的真相,自己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所幸他沈槐现在有了退路,虽然也很凶险,但对那个小美人儿他还是有把握的……
沈槐终于把头抬起来了,他镇定地、甚至带着点无赖地迎向狄仁杰的目光:“大人,如果您没别的事情,沈槐告退了。”狄仁杰怔了怔:“哦。也好,也好。我这里没事,你去吧。”沈槐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狄仁杰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慈祥地问:“沈槐,还有什么想说的?”“是。”沈槐的神色中的无赖更加明显:“大人,盂兰盆节那夜您和卑职谈的话,不知道事情进展如何?卑职何时会去羽林卫?大人早点知会卑职,卑职也好做些准备。”
狄仁杰又是一怔,稍顷,才沉声道:“此事老夫已在安排,待会试发榜之后应该有些进展。怎么了沈槐,那么着急想要离开老夫?”沈槐不答话,只对狄仁杰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跨出门槛,狄仁杰又叫住他:“对了,沈槐啊,你那堂妹最近可好?景辉回来了,他曾蒙阿珺姑娘的照料,一直在老夫面前提起。过几日老夫想设个家宴,你、我和景辉,再请上阿珺姑娘,也向她当面道个谢。”沈槐捏紧拳头,想了想道:“大人,阿珺这几天偶染微恙,不便出门。您和景辉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家宴过些日子再说,您看可以吗?”“哦,当然没关系,等阿珺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