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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听到动静时,来人已站在桌案前,却仍蒙着头不说话。
狄仁杰乍一眼没有认出对方,刚要喝问守卫怎么随便放外人进来,对方压低声音叫道:“怀英兄,是我啊!”说着脱下风貌,狄仁杰大吃一惊,来人竟是汝南郡王李炜。狄仁杰赶紧站起身来,一边躬身施礼,一边从案后转了出来,问:“殿下怎么突然来到这刺史府里?”他知道李玮向来最忌讳暴露自己的身份,更别说直接闯入官府衙门了。
李炜满脸焦虑,摆手道:“唉,还不是为了姨父家的事!事发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狄仁杰已料到他必是为许思翰的死而来,便先请李炜坐下,自己去关上堂门,返回来坐在李炜对面。看看李玮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狄仁杰笑问:“殿下两个多月前不是因家事返回长安了记得我与汝成还是在醉月居为你饯的行。怎会如此巧合,许长史家一出事,殿下就重抵汴州了?”
李炜的脸微微泛红,他尴尬地咧了咧嘴,无奈道:“怀英兄,我也不必瞒你,一个多月前我返回长安,并非为了家事。”“哦?”李炜点点头,又自嘲地摇摇头“咳!我们这个家里的事,怀英兄,你都知道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国事?当今圣上龙体欠佳,帝后打算让太子弘尽快履行监国职责,既为圣上分忧,也让太子早得历练。李炜不才,列在圣上为弘挑选的若干辅助良臣中,两个月前被宣后不敢耽搁,立即启程返回长安,就是因为这个。”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停下了。
狄仁杰不动声色,果然李炜自己又接着说下去,只是脸孔涨得更红了:“可就在十天前,李炜收到表妹敬芝的来信,说是姨父病重,令她焦虑万分。我看她信中言辞确实已六神无主,心中很为她担忧。于是……就私下和弘打了个招呼,来汴州探望敬芝。哦,我是昨天下午到的汴州。”“原来如此。”狄仁杰含笑又问:“殿下既然是来探姨父的病,为何没有住在许府?”李炜一愣:“你怎知我未住许府?”狄仁杰坦然道:“殿下若是住在许府,今晨下官到达许府时.殿下应该会现身,有话在许府内谈,总好过此刻来闯剌史府。何况当时敬芝小姐还与许公子发生口角,殿下断不会置之不理的。”
李炜轻轻一拍桌子:“好你个法曹大人!真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唉!”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李炜神色局促地道:“怀英兄,李炜这次来汴州没有打算久待,只是来看看姨父的状况,安慰一下敬芝,因而是私下向太子告的假,所以不愿惊动什么人。况且……”他稍作犹豫,还是道:“不瞒怀英兄,李炜对姨父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来汴州许家全是为了敬芝。这次我特地微服寄住在城西桃李坊内的迎宾客栈,就是不想让除了敬芝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来到汴州。假如姨父暂时没什么事,我也就是看看敬芝,待个两三天,还要赶回长安去的,哪里想到……咳,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狄仁杰眼波闪动,凝视着李炜道:“那么下官此刻就有个重要的问题,请殿下务必从实回答。”李炜垂下脑袋:“呃……你就问吧。”“是,我想殿下知道我要问什么。许敬芝小姐昨夜到今晨,是否与殿下在一起?”李炜的脸立即由红转白,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坦承道:“是的,昨日我住进客栈后,就派人送信给敬芝,约她到客栈相会。她服侍完姨父的晚餐和汤药,便偷偷出府到达我处。当时天色已晚,里坊宵禁,她无法回府,所以就……”狄仁杰喟然叹息:“难怪今晨突然由郁蓉代替敬芝小姐伺候许长史……郡王殿下,此中内情可不便向外人道啊。”
“谁说不是呢!”李炜心急之下,竟一把攥住狄仁杰的胳赙:“怀英兄,亏得是你接了这个案子,要不然这麻烦还真大了!总而言之,这案子必须要速断速决,千万不能牵扯到我与敬芝的身上,否则敬芝的名誉受损,我擅离职守亦是罪过一件啊。”狄仁杰紧锁双眉,摇头道:“这些倒还罢了。我担心的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啊?还有什么问题?”
狄仁杰沉吟着问:“郡王殿下,依你之见,这起案件的凶手究竟是谁?”李炜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才道:“看上去郁蓉的嫌疑最大,可、可她毕竟是个才十七岁的女子,虽说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但要说她会下毒杀人,我觉着不太像。但许家的其他人,也没理由要害死姨父啊。不好说,真不好说啊!”狄仁杰道:“那么敬芝小姐……”“啊?!”李炜急了:“怀英兄,我方才说得清楚,昨夜至今晨敬芝都与我在一起,说起来她是最没有嫌疑的!”狄仁杰冲他摆了摆手:“郡王殿下请稍安勿躁,我是在想,假如没有你突然到汴州约见敬芝小姐,那么恐怕今天最大的嫌犯就不是郁蓉,而是敬芝了!”
“这……”李炜顿时语塞,狄仁杰则面沉似水,一字一句地道:“查案之道,历来有两个方向。一是从现场分析凶嫌的各种可能;另一个则是查找犯案的动机。这桩案子如果仅从表面来看,定郁蓉的罪是最简单的,从两方面都能说通,但是……恰恰因为郁蓉是临时代替敬芝小姐去伺候许长史,才令整件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蹊跷丛生了。”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注视忧心忡忡的李炜,问道:“郡王殿下,下官今天在许府时,发现敬芝小姐与其兄许彦平似乎不太和睦,殿下可知其中内情?”李炜“咳”了一声,这才将许彦平和许敬芝的身世对狄仁杰和盘托出。原来那许彦平和许敬芝并非一母同胞。许敬芝的母亲是许思翰的正室秦氏,亦是蒋王李恽之妻的表妹,所以李炜才称许思翰为姨父。而许家虽是名门,到许思翰一辈已经败落,全靠秦氏陪嫁过来的大笔财产才重新殷实。秦氏已故,只生育了许敬芝这一个女儿,那许彦平则是许思翰的第三房妾室所生,虽是长子实为庶出。狄仁杰听到这里,方明了这兄妹二人之气质外貌的差别由来。接说许彦平纵非嫡子,但毕竟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在家中的地位本应高过许敬芝,可惜他母亲的身份背景与许敬芝之母差得实在太多,而许彦平本人又无才无德,整日游手好闲,功名利禄无一所长,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因此颇遭许思翰的嫌恶。自从李炜与许敬芝定情之后,许思翰趋炎附势,更是厚女薄子,根本不把许彦平放在眼中。许彦平迁怒于许敬芝,许敬芝也厌恶许彦平的为人,这兄妹二人虽同居一片屋檐下,彼此互无好感,平时几乎从不往来。
狄仁杰听完这段叙述,静静地思索了一番,又问:“那么郁蓉呢?据下官所知郁蓉乃是许长史的养女,殿下可知她的来历?”李炜讪笑一声,表情复杂地回答:“听敬芝告诉我,郁蓉大概是出生于前朝某位犯官的家族,家道中落后被送入教坊,是打算按一等一的官妓来教养的。若干年前,我那姨父偶尔一次逛长安教坊,竟一眼看中当时才五、六岁的小郁蓉,惊为稀世少有的美人胚子,便将她买回府中,认作养女,还让敬芝与她互称姐妹,从小在一起长大。这也就是敬芝与郁蓉形影不离,特别友爱的缘故。”狄仁杰揄挪:“如此说来许长史还是郁蓉的恩人了,那郁蓉就更不该对许长史起杀心。”李炜苦涩地道:“姨父恐怕没那么好,他是看中了郁蓉国色天香、佳人难得,想养大了做件极珍贵的宝物,换取更多的好处罢。”他看了看狄仁杰,迟疑着又道:“怀英兄,敬芝比郁蓉大三岁,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可以说是爱护有加。不过我始终觉得,那郁蓉虽然兰心蕙质,堪称绝代佳人,性情却多少有些古怪,言行每每不徇常理,连敬芝都嗔她是个疯丫头。所以我想……”狄仁杰冷然道:“殿下有话只管说。”李炜愈加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想以郁蓉的个性,做出极端的事情,也未尝没有可能。许敬宗大人在汴州最后一夜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狄仁杰一凛:“殿下的言下之意是?”李炜调转目光,低声道:“李炜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怀英兄尽快破案,务必不要牵扯到本王和敬芝。拜托了!”
直到今天,当狄仁杰回忆起发生在乾封元年深秋的这桩命案时,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当时的那种激愤和感慨、同情与怜惜。这种种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李炜离开之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否则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怀疑,凭着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绪,是否真能够在短短两天的期限里,理清整个迷局,探查出案件的真相。如今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