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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夜与日在瞬息间流逝,既如人生般短暂,又似梦境般漫长。随着“墨风”声贯落霞的嘶鸣,傍晚时分,他们终干再次站在了伊柏泰的前面。然而,这还是伊柏泰吗?!
眼前的一切令梅迎春都不禁瞠目结舌,头脑刹那空白一片。正是日暮,原先在重重沙丘包围中的大片平原上,如血的残阳遍地泼洒,在烟霞氤氲中,溅起一个又一个赤黄的小沙包,除此,再无其他!营房呢?木墙呢?堡垒呢?甚至,那些烧焦了的突骑施人的尸体呢?……伊柏泰曾经的所有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抹去,又恶作剧似地在原址上堆起痤疮似的小小沙堆。假如不是“墨风”识途,假如不是梅迎春和韩斌对伊柏泰记忆犹新,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韩斌从“墨风”身上滚落沙地,刚爬起身就朝伊柏泰原来木墙的方向扑过去。他想叫,可叫不出声,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原来平整绵软的沙地变得坑洼不平,好像在下面埋伏着数不清的障碍。韩斌接连摔倒,又马上爬起来继续跑,突然他的脚底一阵刺痛,皮肉似乎被撕裂了,韩斌向前猛扑下去,被紧赶上来的梅迎春牢牢地抱住。
梅迎春看到韩斌的小靴自被什么利器划破了,腥红的血水不停滴下,渗入黄沙之中。他将孩子轻轻放到身边,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则抽出佩刀,奋力翻掘起面前被血水沾污的沙地。当凌厉错落的锋刃展现在眼前时,梅迎春慕地倒吸口凉气,停止了动作。不,他没有看错,这些就是原先高耸的三尺木墙上遍插的刀锋,此刻均已埋在了沙下!梅迎春还在发愣,身边的韩斌又跳起来向前扑去,在一处小沙堆前挥起两只小手,疯了般地刨挖沙地。
梅迎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赶紧来到韩斌的身边,和他一起不顾一切地掘挖沙地,很快就触到了坚硬的砖石。往旁边再挖过去,堡垒上的窗洞显露出来,只是已被黄沙灌满,找不到半点缝隙。梅迎春的心骤然冰凉,再看韩斌,小脸上沙土混着泪水,早辨不渍模样,两只小手已然血肉模糊,却还在不停地挖着。“斌儿,住手!”梅迎春大喝一声,猛地挺住韩斌的双手,孩子挣了一挣,便昏倒在他的怀里。
突骑施和瀚海军的骑兵都赶到了。梅迎春指挥着他们挖了整整一个晚上。倾覆掩埋在黄沙之下的伊柏泰才算稍稍露出真容。然而,除了烧不烂的砖石和利器,其余的一切都已成为焦黑的残骸,与厚重的黄沙混合在一起,连原先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第二天沙陀碛上刮起火热的飓风,刚刚挖掘出的碎石烂砖再度被铺天盖地的飞沙淹没,连梅迎春带领的几千骑兵队都差点儿被活埋。伊柏泰不存在了,那些能够提供水源的深井也难觅踪影,此地无法久留。午后,梅迎春下令在伊柏泰四周插下数根铁杆作为标记,便带着大队撤离,乘着凉爽的夜晚踏上归途。为免意外,他一直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韩斌,回程路上,梅迎春仍然像来时那样,将韩斌放在“墨风”身前,亲自保护这劫后余生的孩子。他原以为韩斌会哭闹,但实际上这孩子自苏醒以后就变得异常安静,也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奔驰整个夜晚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伊柏泰很远了。梅迎春注意到,韩斌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伊柏泰,反而一直瞪着双眼望向前方,他是在寻找,黎明时分升起在东方天际的那颗金星。
裴素云仍然被关押在刺史府的临时牢房里。从安儿被劫走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五天。她前胸的刀伤本来就不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这五天来裴素云始终昏昏沉沉地躺着,几乎没有睁开过眼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个夜晚降临,黑沉沉的屋子里突然有人点起蜡烛,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她便听到阿月儿急促的呼唤:“阿母,阿母,你怎么样了?你醒醒呀。”
裴素云悠悠地睁开眼晴,阿月儿挂着泪珠的面庞在灯影前晃动,额头面颊上的伤痕十分清晰,裴素云抬起沉重的胳膊,想要抚慰一下这无辜受累的小姑娘……突然,裴素云从榻上猛撑起身来,她看见了谁?是安儿!她可怜的孩子,正在阿月儿的怀里嘻嘻笑着,撒娇地向母亲伸出双手:“娘……”
第三卷:碧血黄沙 第二十七章:孤星(4)
“安儿!”裴素云一把将安儿揽入怀中,没头没脑地亲吻他的小脸蛋,又忙借着烛光仔细查看孩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除了几道隐约可见的擦痕,真的是安然无恙!抱紧失而复得的宝贝,裴素云喜极而泣,阿月儿也坐在她身边抹起眼泪。只有安儿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母亲的怀抱里高兴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声音不高却似带着千钧的分量:“裴素云,你既已母子团聚,是不是也该想一想庭州城内外,那些即将被疫病害得骨肉亲人阴阳两隔的百姓们?!”
裴素云打了个寒噤,这才看见桌边端坐一人,面容隐在逆光黯影中看不分明。烛火摇曳,映在那人花白的须发上,清冷又肃穆。阿月儿抱起安儿闪到一旁,裴素云垂首而坐,没有说话。老者的威严气概,让她隐约感觉出对方的身份,但那语调中鲜明的怨恨和敌意,又如乌云盖顶,压得她难以喘息。
见裴素云一直沉默,老者身边侍立的军官厉声喝道:“裴素云!狄阁老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为什么不回答?!”“狄阁老……”裴素云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还是无法看清老人的表情,她轻声喘嗫:“我不明白,你们要我说什么?”
沈槐忿忿地又要开口,狄仁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狄仁杰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她吗?——她就是那个武重规言之灼灼迷惑了李元芳,并令他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女巫吗?散乱的鬓发遮住了裴素云的额头,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此刻的她看不出有多美丽,反倒显得十分哀怨而无辜。然而对狄仁杰来说,裴素云每一分楚楚可怜的韵致。都只能在他苦涩难耐的心上平添更为刻骨的憎恶。她越显得柔弱凄怆、哀婉动人,他就越恨得心如刀绞、筋疲力尽。
狄仁杰长长地吁了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道:“你不明白?好,那么本阁就提醒你一句,裴素云,你是庭州城名列第一的萨满伊都干吧?”裴素云垂下眼睑:“是。”“很好。本阁还听说,你配制的一种神水在十年中有效防止了庭州城内的疫病,可有此事?”“是。”狄仁杰紧接着质问:“既然如此,为何今年不发放神水?却令疫病在庭州蔓延肆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素云还是低头沉默。狄仁杰搁在桌上的拳头不住地颤抖着,邪佞妖祟、邪佞妖祟!他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就只有这四个字:“裴素云,你不说本阁就替你说!你无非是妄图借疫病要挟庭州百姓要挟大周官府,我说得不错吧?!”“要挟?”裴素云怔了怔,困惑地瞥了一眼狄仁杰,喃喃道:“狄大人。发放神水的事情是由庭州官府做主的。您……为什么不去问问钱、钱刺史?”
“哼!”狄仁杰重重地往桌上击了一掌:“你就不要再指望钱归南了。他帮不上你!”说着,他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会意,高声喝道:“钱归南已经死了!”“死了?!”裴素云惊得从床边直跳起来,顿时天旋地转,又软软地坐回去,不觉已泪流满面:“他……是怎么死的?”
狄仁杰冷哼道:“据查,钱归南大人是被他的心腹偏将王迁所杀的。哦,你的孩子当日不也是王迁掳走的吗?”“王迁!”裴素云发白的手指牢牢揪住裙裾。咬着牙道:“归南,你信任的好部下……”她扑倒在床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狄仁杰等她哭了一会儿,才用冰冷的语调道:“哭够了吧?虽然钱归南已死,我方才的问话你还是要回答!”裴素云止住悲声,慢慢撑起身子,问:“狄大人,疫病果然已经蔓延开了?”狄仁杰冷笑反问:“伊都干,恐怕你对疫病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吧?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裴素云愣愣地点头:“知道,我……当然知道。”狄仁杰一声断喝:“哼!那么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伊都干,本阁今日前来,便是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只要你能交出控制和治疗疫病的良方。救庭州百姓于水火,本阁可以酌情宽有你的罪行!”
裴素云直直地瞪着狄仁杰,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响。她向安儿投去慈爱的一瞥,轻声道:“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