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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三间房子彼此挨得很近,两小一大,建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不是刚才山下见到的那种土坯房,而是用石头砌起来的,方方正正,像个谷仓,只是有窗户。还有间低矮的房,没有门,应该是厨房。
外面是竹竿围起的院子,大得和那三间房子有点不适应,墙上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东边靠墙的地方有个菜园,几只呆头呆脑的鸡在里面徜徉。要不是院子外面那些丑陋的荆棘丛碍眼,乍一看还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四周很空旷,不见有什么邻居。
“我爷爷脾气怪,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吴小冉说。
院子中间一棵枯死的歪脖树上,拴着条黑狗,天近黄昏,看不很清楚,那狗似乎在趴着睡觉,见有人来懒得动一下,叫都不叫一声,没见过这么笨的看家狗。
“爷爷。”吴小冉喊道,房门大开着,窗户上也亮着灯,可并没有人出来。
我走近又瞅了瞅那狗,发觉不大对劲,绳子不是拴在狗脖子上,而是捆着狗的两条后腿,狗根本不是在睡觉,它的嘴被铁丝缠了几圈,眼睛瞪得老大,前爪一下一下扒着地,地上已聚了一堆土。
吴小冉也看到了,她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我们冲了进去,屋内乱糟糟的,像刚被抄了家,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地上铺着条厚棉被,上面躺着一个瘦骨嶙峋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嘴里塞了块破布,手脚都被绑着。
“爷爷。”吴小冉扑过去。
老人脖子动了动,眼斜过来,嘴里呜呜地想说什么。
我过去把绳子解开,老人干瘦的手腕肿得发亮,肯定是他挣扎时被绳子磨的。
但老人爬起来后并没理会吴小冉,而是一头冲出门外。我们赶紧跟过去,他径直奔到那条狗跟前,跪下来老泪纵横,一边哭一边给狗松绑。
“爷爷,”吴小冉→文¤人··书·¤·屋←迷惑地叫了声,“我是丫头啊。”
老人不说话,那黑狗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用头轻蹭着主人的脸。
“这里有毛病?”我指了指自己的头。
吴小冉狠狠瞪了我一眼,她走到老人面前,“爷爷,出了什么事?”
“爷爷,出了什么事?”老人终于说话了,声音里透着讥诮。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吴小冉又问。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是丫头,你孙女啊。”吴小冉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没有孙女。”老头儿不像鹦鹉那样学人说话了,“滚回去告诉你们头子,他问的事情,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他。上午那浑蛋抢走的东西,屁用都没有。我还要施茅山法,让这群坏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非他们过来给黑子磕头谢罪。”
老头儿的地方口音比较重,但他吐字慢,我还能听得懂。黑子应该是指那条狗,很明显这老人脑子不是很清楚。
“爷爷,你说什么呢?”
“你别装糊涂,你们都是一伙的!”老人转向我,“你是她男人吧,几块大洋讨来的?”我刚想回答,外面闯进来四个人,领头的是那个钩子脸。
“就是他!”钩子脸指着我,另外两个人立刻围上来,一个染着黄毛的瘦子,八字眉向下斜,胳膊上还有文身,另一个人高马大,有一张大饼脸。
“干什么?”我有点紧张。
“国家文物局。”钩子脸掏出本深蓝色的证件给我看了看,然后很客气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史队长有些事想请教一下您。”
“王八操的。”老人一个板砖飞过来,钩子脸头一歪,没砸中。另两个人过去立刻把老人给架住了,吴小冉逮住大饼脸又踢又咬,但很快被制伏了。
“好,放开他们,我跟你过去。”
“我也去。”吴小冉说。我心里一暖,虽和她刚认识不久,可在心里,我已经把她当做值得信任的朋友了。
“我能应付,你在家照顾你爷爷吧。”
那老头儿不闹了,进了房,给狗端来一盘吃的,一边往狗嘴里塞一边骂骂咧咧:“王八操的,夫唱妇随,贪心不死,生孩子没屁眼,早晚遭报应。”
他们住在山下,刚才钩子脸进去的那座平房里。
房间布置得很雅致,虽是水泥地,可扫得一尘不染,根本不像是山居人家,但不知为何有些阴森,正对着门的桌子上的相框里有几张面孔模糊的照片。
我坐在外间的木椅子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们史队长过来。桌子正中间有只老式铜钟,钟摆不疾不缓地晃着。
“人呢?”我有些不耐烦了,眼皮直打架,嘴里一阵阵往外冒酸水,又饿又困。
“这就来。”钩子脸说。
又过了五六分钟,一个戴着金边眼镜,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伸出手来,“刚才在外面忙。”
史队长相貌儒雅,四方脸,像个大学教授,普通话非常好,不像坏人。我没答理他,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会,又放下去了。
“你还没吃饭吧?”他又问,然后不等我回答,“小曹,你去厨房准备些饭菜,我和这位小兄弟边吃边聊。”
我确实是饿坏了,等饭菜上来之后,埋下头一阵狼吞虎咽。史队长点着了一根烟,并没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吃。
“你想和我谈什么啊?”吃过饭,我终于忍不住了。
“你困了吧?”他突然问。
“我坐了一夜火车。”
“那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咱们再谈。”
我诧异地盯着他。
“你知道路吧?你明天一早过来好了,我也不派人去接你了。”
“哦。”我满腹狐疑地往外走,一只脚刚跨出门,“等一等。”史队长在后面叫了声,我心里一沉,人家先礼后兵,玩猫捉老鼠逗我玩呢。
“跟你同来的那小姑娘还没吃饭吧,”史队长站起来,从餐桌的抽屉里拿出几个白色食品袋,非常利索地把剩下的菜打了包,“一起带回去好了。”
半山腰的小院子里亮着灯,老头儿坐在一个矮树墩上。那树墩非常粗大,一道又一道的年轮,乍看像一张圆桌,能围开五六个人,可以想象原先那棵树的雄壮。
他身边除了那条叫黑子的狗外,还放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他正摇头晃脑地唱戏,每唱几句就清清嗓子,往地上大声吐痰,然后再喝口酒,吃几粒花生米。看起来逍遥自在,好像上午绑的不是他。
吴小冉还没睡,她站在房前,见我回来勉强笑了笑,“没事吧?”
“没事,那史队长挺面善的。他让我明天一早再过去。”
“他没问你什么?”
“没有啊。”我想了想,“就吃了顿饭,还让我把剩下的带回来给你。”
“哦。”吴小冉不大相信,“这些人有点古怪,你还是小心些好。”
“我知道。你爷爷唱什么?”我觉得自己声音很轻,但老头儿还是听到了。
“清朝大曲人李玉的《千钟禄》。”他仰脖喝了一口酒,“讲的是那建文帝逃亡路上,看着旧日江山,心中生起了无限感慨。”
“哦。”
“年轻人,听好了,我把词念一遍。”
老头儿腿脚还不大灵便,他从树墩下来,颤巍巍地站着,向后捋了捋白头发,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昂首挺胸,字正腔圆念道: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念到这里老头儿有些激动了,他停下来,胸膛急剧起伏着,过了两分钟他才平复了心情,吟诵的调子却越发苍凉凄苦。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老头儿停了一下,盯着不远处苍茫的山,又重复了句,“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吴小冉听呆了,我忍不住叫了声好。
“以前还要好,老了,唱不动了。”老人谦虚着,拍拍屁股,重新坐下,把那壶剩下的酒恭敬地洒在地上。
外面的树林在夜里呈青黑色,风吹得树梢呼呼响,我觉得身上有些冷。
“你先去睡吧。”吴小冉说,“我看着他。”
“行吗?”
“我住东屋。你就在西边那间房住吧,我帮你收拾好了。”
西屋有十几个平方,非常阴凉,有个一米多高像床一样水泥砌成的台子,上面放着席子毛毯,还有把蒲扇。前后两个小窗户,朝着院子的那个窗台上燃着蚊香。房顶和四周的石壁都呈灰黄色,像是被火烧过,几只像米粒似的潮虫子在上面爬着。
床旁还有个形状古怪的夜壶,上面似乎还有画,我拿起来看了看,是一个戴头巾的人在江边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