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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崖底很大。”她的声音很好听很好听,但她很少说话,“有鸟?或许还有兽。可我没有能给你吃的,只能拿药丸吊着你的命。等你能动了,或许你可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师父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我好像也要饿死了。”
她总是拿一根短短的树杈戳他的身体,不诊脉不探伤,只是这样戳戳然后看上几眼似乎就全然明白了他的所有状况。也只有在给他换绷带的时候,那双白白嫩嫩细细滑滑的小手才会触到他的身体。
“如果再过半年,师父还没回来,那我就把你搬回家。不过你应该也躺不了那么久。”
“这样也好。你虽然是我的东西,但师父要杀你,我也挡不住。”
或许就是有那么一点变化,所以每回她的来到都让他觉得有些期待。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沙漠中艰难前行的人终于看到一方绿洲……但奇怪的是,并不热切。
他明明有那么沉重的血海深仇要报,明明有那么多该死的人没有杀,可不知为何,对自己这条好不容易捡回、至今还吊在悬崖上的生命,却没有想象中的疼惜与热切。
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死里逃生睁开眼,还来不及感叹自己命大感叹活着美好就被迫绝望,刚刚涌出些期待就被一句你中了毒而她解不了毒毙了半条命,后来以为无望却又可笑得峰回路转,这样浮浮沉沉的感觉……没有疯狂,果然还是因为他能表现出的情绪太少的缘故。
然后,月满转缺的那一日,他经历了第一次毒发。
他根本不愿再回忆那一段经历。连想一想都不愿!自坠落崖底以来所有的折磨与痛苦全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毒发时的惨痛。
最幸运的是,他熬过来了。可最不幸的也是,他熬过来了。
“或许你就此死了比较好。”她认真得对他说,“一个月发作一次,月出则始,月落则止,一次比一次厉害,幻觉也一次比一次更强,就算后来你能侥幸熬过那种痛,你也很难抵抗住不在幻觉里死去。”
最后她总结:“我从没见过这样狠的毒。”
问题是谁会想去死呢?就算是侥幸,也忍不住奢望着一直侥幸下去。
有的时候她就蹲在那里,陪着他一起望着崖上的天空。那天空总是很清,很蓝,只不过被陡峭的悬崖割去了一半,显得有些狭窄。
她就好像这些花草树木一样,静静幽幽得生在这崖底,沐浴着阳光,润泽着雨露,没对这崖上产生多少好奇,也没想到离开这里去往那些自己不熟识但确确实实是这世界本貌的地方。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能开口了。嘶哑得犹如刀片划过青石地面的声音,有些钝,又有些刺,但还是像他这个人一般,那种岩石一般生硬又冰冷的质感。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擎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那种高高盘旋在山巅的苍鹰,孤傲,狠戾,又冷漠。她有一次抬头,曾很远很远得见过一眼,师父与她说,那是鹰。她点点头应了声,说噢,原来那就是鹰。
她想着,原来她捡到一只折了翅膀摔断腿的鹰,这鹰还带着陈年旧伤。可鹰毕竟是鹰,有一天,他翅膀长好了腿生好了,伤也愈了,没准就那么振翅一掀,再也见不到了。
“噢。”她说,然后回应,“我叫烟岚。”
这场幻境的两个主角,终于到位。
※※※※※※
伤很难愈,可终究是渐渐治愈了。他又渡过了两个月满转缺日,自虐到遍体鳞伤,但好歹是熬过了。
他拖着行动还不便的腿脚走遍了整个崖底,崖底果然很大,但猛禽野兽没有,食物倒是有。
她的师父还没回来,半年也没到,不过他到底还是住进了她的屋子。而且住得很自在。
没花多少力气就发现了谷口。虽然有些隐蔽,离地仍有距离,只是,就算没有武功的人攀爬着也能攀爬到顶,有轻功的话,更不在话下。他问她,既然有谷口,为什么不出去。
她只是摇摇头,说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离开。
他终于要走了,站在她面前静静望着她的时候。她点头说了声噢,仍旧是那轻轻软软的声音。
他头也不回得走了。
面对天大的仇家,死过一次才明白什么叫做隐忍。隐姓埋名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布置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局,在即将动手杀人之前,他又回了一次崖底。
他把她直接打晕了带走。
她原是不懂武的。她在这崖下安安静静活着,也不需要武功。她有极厉害的手段,但他在她身边那么近得待过很长时间,他知道她会怎么做,甚至,赌她不会向他动手。
那天早上他与她在崖顶迎接日出。他能用尽最大的胆量把她抱在怀中,但到底还是不敢将她带得太远,所以小心翼翼试探得,坐在那里等待天亮。想着若她真恼了,也好放她回去……
他紧紧抱着她,身体一直颤抖——即使毒发到快要死掉他也没抖得这么厉害。破晓的光线从他脸上的某个角落,走过黎明与晨曦,渐渐照耀整张脸,每根头发丝都好像染上金辉,而他的手战栗得,虚张在空中,许久没有动静。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但他终究没敢。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她问他。
“因为我需要你。而你不需要我。”他说,“我要做一件大事。很大很大的事。很容易输,也很容易死。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前边就是末路。”
她想了想,很认真得说:“为什么一定要去呢?为什么不陪我留下呢?那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他的眼睛里全是悲哀:“可我放不下仇恨。”
她静静望着他的眼睛,就像那年望着躺在泥浆中等死的他,然后说:“那你带我走吧。”
朝阳脱离地平线,光芒万丈。他带她走了。
此后大漠边疆无尽追杀,海上杨帆策航八百里流亡,也有芙蓉楼一纸和辩天下惊,也有军亡楼破满城缟素……天下终究少不了他名字的那两个字。也少不了她。因为没有她,他也不是完整的他了。
“许君以恒远,望君以乞怜。”后来她这样对他说。
但即使是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么温温静静的,安谧如事不关己般的。
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情话。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双臂拥抱住她的时候,还是会颤抖,他带着怜惜与愧疚亲吻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时,仍然仿佛亵。渎了神祇一般小心翼翼。
“我不会离开你。就算连永远都有尽头,我也不会离开你。”
后来她与他又回到崖底。师父没有回来过。师父好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的手臂上缺了一颗朱砂,这崖底画的牢在多年前已经被她亲手破去,但她始终没有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她自己发过的誓,与唯一解誓的方法。
那些事物,她从来没有对他讲过。
她到最后还是解不了他身上的毒,即使报了仇手刃了仇人,当年所中的毒像是要他为自己曾经的天真与白痴付一辈子的代价。连她都难以想象,那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他是怎样熬过去的。
所以,他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比他先死。
她当然得比他先死,就算她还能活很久很久,她也得让自己先走一步。
因为她是烟岚,她总是入戏太深。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她死时还是笑着的,因为在她死之前,他拿刀子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胸膛,血流光了,她跟他一起闭上眼睛。
“黄泉路上,你一个人,会孤单的。”
“我陪着你。”
你愿为我而死。是的,你愿为我而死。
我们的任务,解开了。
※※※※※※
这一场大梦醒的时候,白发流下了眼泪。
他紧紧把她抱进怀中,用力得几乎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他与她的故事,好像是自他们的相识中演化而来,又自顾自蔓延到难以想象的边角。那些片段那样清晰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此真实的梦境,让人连释怀都艰难。
“这只是个幻境。”烟岚说,提醒他,“破誓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仍旧一动不动得抱紧他。许久之后,才稍稍放开。
“再对我,笑一笑。”他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就像幻境中那样,沉沉地与她说。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指腹带着微微粗糙的厚茧,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弄伤了她。
她对着他笑。
“别怕,我陪着你。”他亲吻她的额。
“我有……那么漫长的时间与你耗着。别怕,我陪着你,别怕,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模样,只要你还记得我……别怕,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好像有什么变了
“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