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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呢,我做出生气的样子,但我心里有些发虚。我说,你以为我在撒谎吗?
朱朱完全回到了原来的朱朱,她莞尔一笑,撒谎不撒谎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去找一张抹桌布,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抹一遍吧。
我很有耐心地做着朱朱交给我的任务。我换了七捅水,抹完了三十张课桌、一张讲台和三十根长椅子。油漆剥落的木器在细致地擦拭后现出了木质的颜色,陈旧但是在发出暖融融的光芒。我的手被冷水泡得红通通的,水浸到骨头缝里就像北风穿过了我的身子,反而变得烧乎乎了。现在只要有什么事情让我干,我都能干得非常好。最后我把抹桌布里的水拧得一滴不剩了,啪啪地抖了几下,晾在门后边的一根铁丝上。 朱朱正在黑板上用中英文书写“欢迎您来到泡中”, 听到了啪啪的声音,但她连头都没有回,就吩咐我去花圃里抱一盆花回来。蒋校长为了让家长会开得有气氛,特别要求美化教室,并在讲台上摆放盆栽的鲜花。
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在泡中读了四五年的书,我只晓得花圃在校长小楼的后边,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有一回伊娃在《大印象》中写过,花圃曾经在半夜闹鬼,有一个女鬼像一张白纸上上下下飘,还咿咿呀呀哭,蒋校长叫骂了几声也没管用,后来他放了一炮,也许是一个鞭炮吧,四周才平静下来了。第二天早晨,巡逻的灰狗子发现,花圃的篱笆上真的贴着一张白纸,就跟布告一样在宣读着什么,可惜上边没有一个字。没有人把伊娃的把戏当一回事,只有可怜的陶陶呆头呆脑问过她,到底是真还是假?伊娃用挑衅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她说,是魔幻现实主义,谁管他真真假假。
那时候,陶陶还没像刀子一样扎穿过伊娃的心。
第十八章 隔着一盆茉莉(二)
走到花圃的篱笆前,我的眼前浮现出伊娃在河边最后给我招手的样子,她的笑是心中有底的,你知道吗,她大概是在说,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走了。是啊,伊娃把所有的秘密都带了。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篱笆墙,篱笆墙上覆满了墨绿的壁虎,别说一张白纸,就连一根竹竿都看不见了。壁虎覆盖了篱笆还覆盖了校长楼,这使它们融为一体,一个从另一个中间伸展开来,有了起伏,有了面积。我回头望望小楼和小楼上的窗口,窗口就像是掩埋在浓眉下的蒋校长的眼睛。
已经有好几位同学在端走花盆了,还有好多同学在陆续地赶来。我也顺着他们朝里走。但是有个女人把我叫住了,她说,喂,你停一下。起初我没想到是在叫我,还走着,地上很湿润,花圃在散发出很呛人的草青味。但是那个声音提高了嗓门,她说,就是叫你呢,你这个女生!
我侧过脸来,才看清是任主任站在篱笆门的边上。从前任主任留给我的记忆是站在座位边严厉地俯视我,而现在是我在俯视着她,我发现我其实要比她高多了,甚至她宽阔的下巴也是那么干巴和无聊。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就那么猛然地长高了,看到自己已经在俯视任主任了,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和不安。我把头埋了埋,让自己的背显得有些驼,我说,任主任好,你是在叫我吗?
任主任笑了笑,你学乖了,任主任说,你学乖了,你都不像是你了,你看,我知道是你,一下子倒叫不出你的名字了。我现在有些喜欢你了,知道吗,我是记情的人。
我有些懵了,我说,任主任记我什么情呢,你又不欠我的情。
任主任哦了一声,她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讨人喜欢呢,我没有看错。如果你不是何凤的的话,——哦,我现在想起你的名字来了——如果你不是何凤的话,你已经被开除了,还留在学校察看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我看着任主任,她正对我露出慈祥的笑容,阳光射在她染得黝黑的头发上,就像戴了一只亮铮铮的贝雷帽。我说,谢谢任主任,你给我留了一条出路。那,包京生怎么办呢?
任主任还是笑着,她说,你什么时候不留板寸的呢?我还以为你真成熟了呢,才晓得你头发长了,见识就短了。包京生在校的时候,校规管他,离校以后,就是法律管他。任主任伸出手来,在午后的阳光中划了一个圈,把进进出出搬运花盆的学生,把可怜的我,还有小楼和阴影,都划了进去,她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孤零零的。知道吗,啊?
噢,现在你算服气了吧,泡中就是泡中,泡中的领导都是有那么一套呢,硬得起来,也软得下去,说话讲究人情味,夹着威严感,停顿的地方却是那种似是而非的格言。不然,他们如何能作泡中的领导呢?我说,任主任,如果包京生同学坚持要来上学呢?
但是任主任就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说,女孩子还是长头发好看,女孩子,要那么长的见识做什么呢?任主任说着,就朝着篱笆门外走掉了,一步一步踱到校长小楼的阴影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发了半天神,我觉得后背上热乎乎的。太阳本来是照着我的脸和胸脯,现在就像又有一个太阳在贴着我的后背,汗水哗哗地在我的衣服里边悄悄地淌下来。我回过头,看见包京生紧挨着我站着。他的样子让我吃了一惊,他剪了一个大光头,发青的头皮在发渣下隐隐可见,脑袋就像发酵的馒头,一下子又大了十倍,而他的呼吸吹着热风一样吹到我的身上,他的额头上面、眼皮底下、鼻子两边,都挂着豌豆一样大的汗珠子,他的河马一样的大嘴巴像下水道的盖子一样,一掀一掀地喷热气。我说,你还是来了?
他说,我来帮你抱花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说什么呢,包京生的样子有一种松弛,这是把什么都豁出去的松弛,跟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满不在乎不一样。他用蒲扇一样的手背揩了揩脸上的汗豆子,又拿蒲扇一样的手掌扇了扇风,他说,我来开家长会,朱朱说你在这儿抱花盆。
我说,你开什么家长会呢,你不就是领一张开除出校的通知书嘛。你实在想要那张纸,我可以替你拿啊……你走吧。
包京生摇摇头,他说,操,我就是来开家长会的。
我看着正午阳光下的包京生,忽然觉得他真有点像北京人了。当然,是电影里的那种北京人,闷头闷脑,一根筋,犯傻,卷舌音在嘴巴里打转,就是吐不出来。我晓得他这是真的犯傻了,我无话可说。他虽然被开除了,可今天的家长会他总还是可以开吧?
我说,你抱吧,抱那盆最大的。
那盆最大的花是茉莉花,花盆的口径足足有一张桌面大,包京生抱了两抱,才把它抱了起来,可见它的沉重,也可见包京生的蛮劲。我提了一小盆月季走在前边,我想用我手里的小来衬托他怀里的大。那时候我还不晓得有将功折罪这种说法,可我已经知道了这样去做,我算是给包京生创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走到教室门口,我看见已经有几个家长在靠着栏杆抽烟、看报纸,还有一个面容憔悴、头发枯干的妈妈在对着手机吼叫,我三点半来!我三点半来!我说了我他妈的三点半肯定来!
宋小豆穿着天蓝色套裙站在门口,就像一个站在波音747舱口迎接乘客的空姐,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她的独辫子束起来在脑后盘成了一个菩萨髻,她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我承认,我从没有见她这么光彩照人过。在她的左右,站着班长朱朱,还有什么也不是的陶陶。这是五月的午后,蝉子在泡桐树上悠扬地叫,吹过树叶的风正在热起来,可陶陶的脚上还套着我给他买的陆战靴,手上戴着露出指头的皮手套,背上背着一个阿迪达斯的新书包,里边沉甸甸地,不知放着什么鬼东西。他垂手站在宋小豆的身边,就像一个忧郁的礼仪官。可怜的朱朱,表情却是怯怯的,宋小豆不时伸手去给她拢一拢刘海。她的样子就像小动物,只想躲得远远的,却又无处可以躲藏。
我望着宋小豆笑了笑,径直朝教室里边走。宋小豆把我拦住,她说,是月季么,那么好看。她示意我把花提高一点,她用鼻子嗅了嗅,她说,月季是没有香味的,对吧?她很克制地笑了笑,但嘴角和眼角还是露出了浅浅的小皱纹,她咕哝了一句英语,说,再给花浇点水,浇得就像露水一样,好不好呢?我点点头,可我发现她不像是对我说的,她的声音有些发嗲,她总不会冲着我发嗲吧。我还是点点头,密丝宋,我说,我就去给它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