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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汗珠从额头、鼻子、眼睛,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他完全成了一个软蛋,被包京生拖着,跟一个稻草人似的,脑袋吊在胸脯子前边,软软地摇。全教室清风鸦静,没一个人吭声。人人的脚指头都抠紧了,就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悄悄看了看陶陶,陶陶盯着包京生不动,他多半也是看傻了眼。
朱朱偷偷跑出去叫来了宋小豆。宋小豆刚在教室门口一出现,包京生就松了手,做出倍受委屈的样子,他说,密斯宋,他打我。包京生说着,尾音里边已经夹了哭腔。
小任抱着一张课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喘一会,有了点气力,就把两只手弄来叉在腰杆上。小任坏就坏在死要面子,真是可怜的小任啊小人。他说,再调皮,我、我还打你。
小任的话又给了包京生一次灵感,他一下课就跑到蒋副校长那儿把小任给告了。还丢下一句话,如果处理不公正,就和他舅舅一直告到教委去,还要给城市商报打热线。
宋小豆在整个事情的解决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蒋副校长问急了,她就用英语咕哝一句什么,然后自己翻译出来,就是:让事实说话。
但事实是,没有一个同学愿意提供事实。如果你读过泡中这样的学校,你就知道在这种学校有一条至死不变的原则,那就是在师生发生冲突时,站在老师一边的人最可耻。因为老师代表了校方、官方、警方、领导、现行的秩序……在现行的秩序下,泡中这种地方出去的孩子,都只是一些可怜虫。按包京生卷着舌头说的那句话,就是“操,谁待见我!”所以当包京生把小任当草垛子拖来拉去之后,只有小任留在现场的那一句话,成了不利于他本人的证词,“再调皮,我还打你。”
而与此同时,包京生则在他舅舅的带领下,当然,也可能是他带领着他的舅舅,去医院进行了全面的体检,包括拍胸片、化验血样、尿样之类乱七八糟的破事情。然后,他就在医院的观察室无限期地住了下来。
第五章 瘸子的作文(二)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比包京生打小任更让我吃惊,——陶陶约我去医院探望包京生。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还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陶陶的额头,我没有摸出什么温差。陶陶是认真的,他很沙哑的嗓音清晰地告诉我,我们都应该去。你,阿利,朱朱,谁,还有谁……都要去。买些水果、巧克力、奶粉,就连密斯宋都凑了二十元。
我冷笑了,我说,你就那么贱?
陶陶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说,我晓得你把我看扁了,是不是?
我扭了头不说话。他说,反正,你不去,我们也要去。
我的脸气得煞白,我说,反正,你去我们也不去。
结果,陶陶带了阿利和几个小兄弟去了,朱朱听我的话,没跟着走。
在十三根泡桐树下边,我对朱朱说,朱朱,还是你靠得住。你听我的话。朱朱说,我不是听你的话。我是一直都站在你这边,只是你看不到。朱朱说着,忽然眼圈都红了。我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把她说得眼圈都红了。她递给我一包“心相映”的面巾纸,我愣了愣,扑哧一下子笑出了声。我说,你神经病啊,朱朱,又不是我在哭。我就撕了一张纸手巾出来,在她的眼角擦了擦。她更来劲了,泪珠子连着泪珠子往外掉。我烦了,恶声恶气骂了声,×,你再哭!
朱朱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把泪收住了,望着我,一副怯怯的样子。
第二天我没有理睬陶陶。看见他朝我走来,我就远远地避开了。我不想听他跟我说包京生的破事情,也不想听他给我作什么狗屁的解释。上语文课的时候他给我扔了两次纸团子,但我都没有打开看。
我是要用我的冷淡告诉他,下软蛋的男孩我瞧不起。
我当然相信陶陶不是下软蛋的男孩子。我只是要他向我证明这一点。他如果在乎我,他是应该这么做的,对不对?
第五章 瘸子的作文(三)
任主任的侄儿,就是那个可怜的小任,他再也没来上课了。语文老师是临时由任主任本人顶替的。任主任是大任,她长得跟男人似的魁梧,一对颧骨又高又红,割了双眼皮的眼帘子也是红红的,就像有炎症还没有痊愈。她从前上过二十多年语文课,但今天她把语文课上成了思想品德课。她的嗓门出奇的响亮,除了普通话像刀子一样割耳外,神态很像中央台的老播音员×××。我埋着头在语文书的空白处画刀子,画我的弯刀、猎刀,麦麦德用过的马刀。但任主任响亮的声音不停地把我打断了。她正在讲述师生关系,她打了一个古老的比方
:师生如同父子,爸爸拍拍儿子,出自一片爱心。
我心里正烦着,无事找事,就举手要求发言。我平时是懒得发言的,要发言也不需要举手。但我认为,举手这个假眉假眼的动作,会让任主任确信我是严肃的。果然她伸手把我一指,我就像得到了指令的机器人,我站起来说,既然师生亲如父子,那么儿子打打爸爸,也是由于撒娇。
满堂大笑起来,陶陶的笑声最猛,还带头拍桌子,拍桌子的声音就轰轰轰地响起来了,教室里犹如万马欢腾。我知道陶陶是在向我赔礼道歉、讨好卖乖,心里就更多了暗暗的得意。你瞧,女孩子是多么容易满足啊,你知道的,多少年前,你也做过女孩子的,对不对?
不过,任主任到底是任主任,她冷笑着等噪音弱下来,然后像个大人物似地摆摆手,教室里就安静了。安静得比刚才不知道多了多少倍。她从讲台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她背着手,走得很慢,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把拳头拧出了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我想,如果是在室外,也许我会在任主任逼近的时候,不是挺身迎上去,就是拔腿跑掉吧。可是,现在我是困在位子上,一动也动不了啊。古人说,困兽犹斗。我体会到的却是坐以待毙,任她大任来宰割吧。我拧紧了自己的双拳,胸口咚咚跳,就像拳拳都打在自己的胸脯上。任主任就那么坚定地走过来,一直走到她的膝盖顶住了我的右肩膀。
任主任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给我撒个娇看看呢!
我抬头望见她的下巴,就像在高楼下边仰望楼顶,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宽阔、厚实,有权威,我觉得就连心跳都被她的下巴压回去了。我一下子就软了,我第一次在老师的威压下发软了,而这种威压仅仅来自一个女人的下巴。我知道自己很没有出息,可我真的就这么发软了。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吃吃地笑,我知道他们是谁,是那些我平日看做粪土不如的小男小女。但是任主任还在顶住我的肩膀不动,她是打算就这样顶上一百年吗?她用她的下巴对付着我,她的下巴把我摧垮了。我埋下脑袋,像蚂蚁那样小声地嚅出半句话,我错了……如果蚂蚁真的能说话,我就是用蚂蚁大的声音,说出了这半句可怜的话。
任主任立刻用洪亮的嗓音把这句话放大了,让它在教室里嗡嗡地回响。
她说她错了。她错了吗?任主任停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的,她错了。学生殴打老师,她的双臂在空气中挥舞着,她说,就像刁民造反,囚徒暴动,狗咬好人,也好比螳螂挡车,蚍蜉撼树,必定自取灭亡!
任主任终于离开我,走回了讲台。我松了一口气,过了半天,汗才悄悄从身上、额头上密密实实地浸出来,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包京生粘上了不明不白关系的,就像汗湿的背心偷偷地粘紧了我的身子。
我虽然完全被任主任斗败了,可我和她的对抗,似乎突然显示了我的立场,那就是我是坚定地站在包京生一边的,我抛弃了陶陶。因为包京生看起来更强大,就连陶陶都在笼络他,就连宋小豆都在安慰他。我不晓得你是否理解,在刁蛮成性的地方,男孩子最大的魅力不是他的俊或者靓,他首先应该强大、有力,像一把刀子,让女孩子握得住,觉得有安全。好比谢庭锋、F4,是拿来看的,而在泡中,强大的男孩子是拿来用的。不过,他们都他妈的忘记了,我不靠男孩子来保驾护航的。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刀子啊。
但是这些事情,哪里能容我把它说清楚?事事都说得清楚,世界也就简单了。可你看看,这世界上的事情,哪一样是简单的?下课以后,很多人围过来,七嘴八舌问我包京生的近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