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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萦离仍是冷笑,只是再不开口。她暗暗地想:“傅阳秋应该已经逃得足够远了。”
午后的天色渐渐灰暗起来,野风摇得聂萦离发丝散乱,脸上被风刃间裹挟的针芒刺痛。她望望天,见天地间垂下一道巨大的斜纹幕布。
下雪了。
北风放肆地在这片旷野上狂奔,雪很快铺天盖地。先是雪粒,再是破絮,落在河面上,瞬时皆化,又疯狂地再扑上去。水渐渐结起一层薄冰,粗糙而凌乱的,盖满了雪的尸体。
大片的芦苇荡被风揪住脖子般止不住地战栗,毫无喘息之力。那如罗网般密织的根须底下,正被扒开一条缝隙,傅阳秋从中露出头来。
四野充斥着风雪的哀号。
傅阳秋浑身都冻僵了,急欲上岸去。哪知僵硬的身体决不肯听使唤,他挣扎半晌,方划出芦苇荡。上岸!他命令自己。终于,他精疲力尽地划到岸边,伸出手去扒住岸,手却一软,身子愈沉愈下。
忽然,手似乎凭空勾住了什么,他再次燃起希望来,一个用力,身子竟冲出水面大半,再一用力,咕咚跌倒在一块木板之上。
他昏沉沉地睁开眼,见自己竟紧紧攥着一位老丈的手。
“放开!冷!”老丈急火火地甩开他的手,埋头到窄小的船舱内,拎了一壶酒来,自己却先喝了一口。“好酒,好酒,新煮的酒!”
傅阳秋的手还停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对面的老丈,乞丐一般,衣衫褴褛,自顾自坐在甲板之上,开怀饮酒,视他为无物。
风一吹,浑身刀割般疼,傅阳秋一阵紧哆嗦。老丈总算眯开眼道:“到舱里去,有干净衣裳还有酒!”傅阳秋连声多谢,钻进舱里,换下湿衣衫,再端起热酒来饮尽,顿觉一条命捡了回来。
老丈这时也钻进船舱来,不知从哪里又拎出一壶酒来,放在木炭小炉上。傅阳秋一见,狐疑满腹。这老丈虽穿着破旧,却有一条七八成新的船,而舱内的小炉里,烧得是上等的木炭,酒则更是京城五老阁才有的玉山倾。岂不叫人惊讶?
“小子,身上带银子了吗?”老丈忽然凑到他面前,嘿嘿地笑。
傅阳秋想:他总算救了自己一命,给些银子不为过。于是他将湿衣服上的荷包解下,递过去,道:“多谢前辈。”
老丈却道:“你真是命大,正好遇上我。可惜我为我宝贝女儿预备的酒和衣裳,都被你用了,还得去买。要不然她可要不理我喽!”
傅阳秋不禁想到:“这老丈竟为自家女儿预备了一套男装?奇怪奇怪。”然后问道:“前辈要到哪里去?”
“去哪儿?哪儿不去,我要在这里等我女儿!”
“在芦雪滩?”
“对,就在前面,快到了!”
傅阳秋思忖片刻,再问道:“前辈等的是谁?”
老丈刚要钻出船舱,又回头来:“年轻人这么啰嗦!我等我女儿,就是等我女儿,与你何干?”
他俨然一颗舐犊之心,傅阳秋却不得不再问:“她是不是姓聂?”
老丈忽然眉开眼笑地坐回来,问道:“你认得我女儿?你是谁?怎么认得她的?在哪儿认得的……”他的问题像山一样重压过来,傅阳秋微微有些为难,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在下姓傅——”
“傅阳秋!”老丈干脆地道出他的名字。“你义父乃是当朝镇武侯,权势遮天。你和我家女儿有些生意上的恩怨,对不对?不过,你好像败给她了。哈哈!”
“败?”傅阳秋莫名其妙。
“我听说你喜欢上了我女儿,想要娶她。”
听罢这些,傅阳秋终于想起面前这位疯疯癫癫,却清瞿矍铄的老人,当是江庾的义父,江声楼真正的主人——江藏。他大为惊讶,甚至大喜过望,当即正坐起来:“您是江前辈,晚辈失礼!”
江藏见他如此,却鄙夷地歪躺去一旁,捋着一缕稀疏的花白胡子,哂笑道:“你要娶她,我可不许!”
傅阳秋一刹那从云端跌落尘埃:“为什么?”
七十一
江藏打了个呵欠道:“先把你的风流债结了再说。”说完闪身出了船舱去。
傅阳秋想:江藏大约是在说猗兰,其实他和猗兰乃是君子之交,他怜其遭遇,惜其才华,再无其他。再或者是在说小云儿,可小云儿已逝,又哪来什么了结不了结?他转念一想,恐怕江藏是在试探自己。若是这般,则好办些。他也掀帘出去。呼啸的风雪中,江藏披着雕翅一般的蓑衣,正在奋力撑船。
“前辈如何知道聂姑娘要来芦雪滩?”然风雪太大,江藏将手放到耳边,示意听不到。他走过去,将竹篙接过手中,而后凑到江藏面前又问了一遍。
江藏袖手一旁,笑容带着神秘,却不肯自揭老底。其实他不说,傅阳秋也能猜到。看聂萦离在京城和庾州两地来往奔忙,游刃有余,就知道她绝非孤军奋战,她身后必然有足够的人手可供调遣。而这些人,必然都跻身于江藏门下。他想到这儿,慎重开口道:“萦离被抓走了。”
这一次江藏听得清清楚楚,兀然脸色一沉,让傅阳秋觉得面前忽然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多年前执掌江声楼的那一个,精明强干,足智多谋。“是谁抓了她?扈庆彪还是徐唯止?”
“扈庆彪。我担心她——”
江藏的脸色却意外轻松起来:“还好。几个山匪贼盗,不成气候,尚好对付。若是进了官府,就算生出三头六臂八张嘴,也不济事。”
“许公子被抓进大牢里了。”
“我知道。”说完,江藏沉默片刻,而后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道:“你打算怎么救她?”
“回京城,搬救兵。”
“记得通知她外公。”
傅阳秋点点头,侯爷府的卫队固然厉害,梅家的人脉和小道消息也不可小觑。南来北往,行商走马,练就一身本事和勇气,多的是见识和听闻。有些官府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正好派得上用场。现今聂萦离被抓到黑林寨去,行踪无定。若官府贸贸然打草惊蛇,只会激怒山匪,后果不堪设想。
船艰难地前行,雪下得太大,扑得傅阳秋满身满脸,又结成冰。江藏进船舱去,给他拎了壶热酒,而后径直立在甲板上,任风雪肆虐地打在身上。“到了。”他忽然说道。
傅阳秋抬头一见,青石铺砌的堤岸被雪覆得毫无空隙,岸上行人身影伶仃。他们当已到了芦镇码头。他当即跳上岸去,回头来扶江藏。江藏却丝毫没有上岸的意思,他在怀里摸索出傅阳秋的荷包,扔回去,道:“一路小心。”语落,径自撑起船,往回路去。
傅阳秋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只得转身朝客栈奔去。
当夜傅阳秋叫人寻到聂萦离带来的几位师弟,吩咐他们和自己的随从一起打听扈庆彪的下落,自己则带着元哥匆匆奔赴京城。
相比芦雪滩的暴风怒雪来,京城的雪则安静许多。街坊里巷早起扫雪的邻居们见了面,哈着白色的口气,逗乐寒暄;自然少不了小孩子,奔走打闹,好不快活。徐唯止的大堂上,也烧起炭火炉,总算烘得浑身舒坦些。堂外冷冷清清的,并无人围观。堂下则肃立两班衙役,对着公案恭敬跪着的是官仲成的娇妻幼子,稍前则是许君胄。此案只审到第二次,便已审不下去。据狱卒和仵作的口供,许君胄无疑是杀人凶手,许君胄却矢口否认。最让他为难的是,谁都看得出来,那并非欺蒙狡辩。他亲到大牢中提审也有几次,每次许君胄都绳趋尺步,知无不言。只有提到那位至今仍不见踪影的江庾时,方抬头来,目光炯炯:“此事和我家公子无关。我许君胄所说,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他笑了笑:“既不是你做的,或许就是你家公子。”
许君胄也微微勾起嘴角:“大人不会这么想。”
“怎生见得?”
“江声楼一案,大人明明手握许多足以置我家公子于死地的证据和口供,却不肯轻易结案。因此许某相信大人定能还在下,以及屈死者一个公道。”
“官仲成极力要害你家公子,你杀了他,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私恨事小,律法是大。既然官仲成已被收监,就当由大人裁决。”
这是一句太过顺耳的话,徐唯止露出赞赏的神色:“听你所言,倒不像个生意人。”
“在下家贫,父母早逝,以至学业中道见辍,不得已才改行从商,以图糊口。”
徐唯止一边为他可惜,一边又提醒自己,绝不可为疑犯三言两语就软了耳根。在一切尚未定案之前,许君胄就是那个杀害官仲成的凶手。
今日大堂上,徐唯止再看到他时,又不禁再次打量那张稳重冷肃的脸。“带他下去!”他一拍惊堂木,将凝滞的气氛打破。下次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