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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的背影,并不让她觉得陌生,她更不曾生出任何敌意。
当然,她是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此人是谁。
“李大人?”
她满目错愕,低呼一声,嗓音自然很轻,但庭院中的男人却还是听到了。他仿佛惊喜至极,陡然间就停下弹琴,将膝上古琴放下,当即站起身来,疾步走向她。
她的心中当然都是疑惑不解,她分明是在皇宫,为何一转眼的功夫,就在这荒郊野外的庭院之中?!
为何,李煊也在她的身边?!
“你终于醒了,郡主。”
他扶着她的柔荑,看着穆槿宁坐在床上,他笑着看她,眼底有太多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仿佛是失而复得,仿佛是悲怆哀伤,仿佛是……
如今,已经鲜少有人唤她郡主了。
“这儿是?”穆槿宁低声询问,直直望着李煊的侧脸,即便不解疑惑,心中清楚他迟早会告知她一切。
李煊扯唇一笑,起身走到一旁的暖炉上,端来温热的米汤,送到她的面前,说的平静自如。“是我当年养病的地方,只是这回没人知道郡主在这儿,连余叔我都不曾告知。”
当然,她在宫外可是一件大事,知道她下落的人越多,她就越危险。
端着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不难揣测这几日,她昏迷不醒,都是靠这些清淡的米汤度日,她明白其中自有内情,眼波一闪,却依旧沉默着。
从穆槿宁的眼中隐约看到她的不解神色,李煊站在她的面前,毫不掩饰,跟她坦诚实情。“公主与驸马成亲那一日,郡主也去了驸马府,我曾经在远处遥遥看到郡主一眼,自从那日见了一面,更觉得郡主有难言之隐,私下遇着了赵驸马,才知你在宫中的日子并不舒心。”
“上次你来宫里找我,也是赵尚帮的忙?”穆槿宁总算看到了一些眉目,心中起伏跌宕,生出莫名难辨的情绪,过去历历在目,李煊曾经试图将她带出宫去,谁曾料想却在南门之前被秦昊尧堵住了去路,若不是她用性命要挟,李煊也无法从中逃脱。
“以前跟赵驸马只是寥寥数面,但那回他助我入宫,只可惜没能带走郡主,还让郡主陷入僵局。”李煊点头回应,眼底的平和亲切,仿佛面对一个至亲之人,他低声说道,据实以告。“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驸马,他对我说,郡主的日子不多了,他这么做,只是想给她赢得一些时间,让郡主看看宫外的天,闻闻宫外的花香,吹吹宫外的风……不想让郡主的最后日子,还过得那么艰难。”
赵尚一直不曾放下她的事,她几乎以为他一度放弃。这些话,质朴却又沉重,听的穆槿宁的心头宛若压着千斤巨石,不能自拔。
这些事,赵尚自然是瞒着所有人。
当然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即便是他的妻子语阳公主,至少她不必因为知情而担负整件事的连累,若是获罪,他愿意承担一切。他素来都是这般的性子,他看似温和如水,谦谦君子,其实他也有自己的聪慧心思。
“那么,赵尚最后给我的静心丸,是——”她在记忆之中回想了几遍,才找到源头所在,赵尚最后一回来见她,承诺会对她尽一分心,给她送来了消减疼痛的药丸,她对赵尚向来是信任的,自然也不疑有他。如今想想,或许是静心丸上出了问题。她将眸光投向李煊,轻声细语。
李煊低声喟叹,眼神黯然许多,他跟赵尚都是关心她的人,想要帮她,哪怕是最后一段日子,哪怕及其短暂,他们不惜代价,却不奢望得到任何回报。
“是假死药。赵驸马跟我嘱咐过,只消三日三十六个时辰之内,人会再度醒来。只是这一回,郡主醒的有些晚了,我甚至以为郡主都不会睁开眼了。”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京城了。”穆槿宁心中百转千回,听李煊这么说,她才感觉自己跟皇宫离得那么遥远,秦昊尧对她的感情,让她冷漠地送走身边很亲的人,好心帮她的李煊,也落得个被驱逐出京的下场,她于心不安,也有一阵子不再听说他的下落。
“是啊,走了,又回来了。”叹息之中传来些许无奈,他笑颜对她,依旧是最初模样,让人心头留有源源不断的暖意。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离开京城也只是让秦昊尧安心,在半月之后,他悄无声息地重回京城,暗中找了赵尚,说明自己的来意。当下赵尚已经清楚穆槿宁来日无多,他无法医治她,但亲耳听穆槿宁说最后的心愿便是离开皇宫,赵尚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眼底是一片暖融,宛若三月春光,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皇上会将我驱赶出京,我早就料到了,这是迟早的事,若是能把郡主一道带走,这儿也绝不会留恋。”
穆槿宁突地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回到王朝的时候,李煊是一个青年才俊,有锦绣前程,如今——他失去了官位,李家也落魄了,甚至……她的眸光落在他的左腿上,心酸不能自抑。眼神愈发黯然,她柳眉微蹙,如今的情势让她有些为难,因为她自私的心愿,李煊跟赵尚,说不定会落到更坏的结果。她是一个将死之人,自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但不愿他们因为自己变得更加不幸悲惨。
见她垂着眼眸,静默不语,李煊直觉地以为她因为他们的自作主张而变得两难,他沉心静气,沉默了半响,才说道。“郡主,赵尚跟我都是想尽心尽力帮你的人,却也无意为你招来横祸。若是你此刻后悔,我愿意亲自送你回宫。”
在等待她醒来的这几天,他对自己一遍遍说,他并不奢望得到她,他只是忘不了她在南门前的眼神,绝望和落寞,全部浸透在她的眼底,或许他这辈子无法忘记,她是如何以簪子深深刺入白皙脖颈,血流如注也非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走到如今,若他还惦念那份虚无的感情的话,才是自私可怕的人。
他会帮你的,若这是他可以为郡主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煊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他跟赵尚都无力挽回她的不幸,他们做出这般无法原谅的事,初衷只是让她过想过的生活,哪怕……只有一日也好,他心甘情愿,不怨不悔。
“如今,只要郡主一句话。”他一脸坚决,当真是释怀了,不管长短,只是等一个结果。
他在等,穆槿宁做出决定。
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愿意陪她去。
默默闭上双目,手中的这一碗温暖米汤,仿佛将她身上的虚弱,一分分击退,她轻启泛白的双唇,她的声音柔和得让他感到安心。
“李大人,带我走。”
有时候,逃避,并非厌恶,并非憎恨,而是……静静地这般想着,她苦苦一笑,掀开帘子,望着道路两旁不断退后的大树。倚靠在马车的一旁,她几乎半日不曾说过话,因为她实在太过虚弱无力,李煊雇来的马车只能载着她走很短的路程,他问过她想去何处安顿下来,她的眼前一片空白,只是说了句。
往东走。
她没有再问,李煊是如何将她带出皇宫来的,是如何精心的计划才会蒙蔽了秦昊尧如此精明的双眼,但她也鲜少再去追究往事,对于她的死,秦昊尧应该是难过的,但——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她迟早要走,早些离开他,才是给彼此自由。
他们纠缠了许多年,这辈子没有落得个好结果,她也觉得累了,当真只想静下心来看看世间的日出日落,花谢花开。
也容忍她在最后的时刻,自私一回。
他们依旧在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日了,她忍耐不了长时间的舟车劳顿,马车走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停下来,这一路上李煊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或许她的憔悴,早已透露了她身体的秘密。
有时候一两日,她跟李煊也说不上几句话,他扶着她上马车,他扶着她下马车,他们走过不少地方,对彼此而言,都是完全陌生的经历。
李煊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说什么都答应,有时候她甚至还不曾开口,只是一个眼神,他便知晓她想要什么。一路上,他们一道看日出,一道看日落,他会在启程之前采一朵盛开的野花给她,他会灌上一瓶山涧泉水给她解渴,唯独很多事,彼此从不谈及。
他是一天天看着她除了清水,几乎什么都不碰,赵尚的话宛若钟鸣在耳畔警醒,赵尚说起过,何时她连水都咽不下的时候,便是她的死期了。
“客栈的小二说,这儿最出名的便是桂花糖,你尝尝看。”李煊叩响了她的门,缓步走到她的面前,从身后取出一个纸袋,递到她的眼下。
穆槿宁噙着浅笑从他的手中接过纸袋,李煊的心思她岂会不知?他是生怕她迟早滴水不进,根本撑不了几日,明知她如今很难下咽,这些糖,或许会让她自如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