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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小姐说时,恂少奶奶又在端详她那裤子:淡青色,质料很细,裤管口镶着翠蓝色的丝带。恂少奶奶心里纳闷道:“绫罗绸缎,也见过不少,这是什么料子呢?”忍不住用手揣了一把,只觉得又软又滑,却又其薄如纸。婉小姐换过右脚来整理那鞋尖填的棉花,似乎猜到了恂少奶奶的心思,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料子叫什么。这还是去年到上海去玩,二舅母给我的。光景也不是纯丝织的,自然是外国货了。”“哦,怪道绸不像绸,绢又不像绢……”恂少奶奶漫应着,忽然有些感慨起来了:人家婉小姐多么享福!上无姑嫜,下无妯娌叔伯,姑爷的性子又好,什么都听她,姑爷要钱使,还得向她手里拿……这样惘然想着的当儿,恂少奶奶又打量着婉小姐的全身上下,只觉得她穿的用的,全都很讲究,自己跟她一比,简直是个乡下佬。一下子,平日所郁积的委屈和忧伤,一齐都涌上了心头,她坐在那里只是发怔。
这时候,陈妈提着水壶来了。婉小姐自去洗脸。恂少奶奶勉强收摄心神,问了陈妈几句晚饭菜肴的话,又吩咐她再去问太太,看有什么要添的,趁早叫顾二去买。
婉小姐拉上了那白地小红花的洋纱窗帘,先对镜望一眼,然后把衫子襟头的纽扣也解开,又伸手进衣内去松开了束胸的小马甲,骤然间便觉得遍体凉爽。她洗过脸,又洗一下颈脖;被热水刺激了的皮肤更显得红中泛白,丰腴莹洁。看见梳妆台上杂乱摆着的化妆品中,总无合意可用之物,她只取一瓶生发油,在头上洒了几点,轻轻把鬓角掠几下,又反手去按一下那一对盘龙髻,然后再对镜端详时,却见镜中多出了一张鹅蛋脸来,双眉微蹙,怔怔地看着她。婉小姐抿嘴一笑,正待转过身去,却已听得恂少奶奶的声音在脑后说道:
“婉姐,跟你在镜子里一比,我简直是个老太婆了!”
婉小姐又笑了笑,脸上泛出两圈红晕,还没开口,恂少奶奶却又说道:“你还比我大一岁呢,怎么你就那样嫩相?”“嫂嫂,你比我多辛苦,多操心呵,不过,你要说老的话,那我又该说什么!”
“我辛苦什么?”恂少奶奶的口气有点不自然。她转身过来,捏住了婉小姐的手,愀然又说道:“我也算是在管家啦,可是哪里赶得上你,婉姐,你是里场外场一把抓;我操什么心呢!……”恂少奶奶眼圈似乎有点红了,“有些事,用不到我去操心,我就操心了,也没用呵。”
一瞧又惹起恂少奶奶的满肚子委屈来了,婉小姐便故意笑了笑道:“嫂嫂,你说我里场外场一把抓,可又有什么办法?和光成天伴着一盏灯,一枝枪,我要再不管,怎么得了?这叫做跨上了马背,下不来,只好硬头皮赶。”
“不过你——婉姐,辛苦是够辛苦了,心里却是快活的;不比我……”恂少奶奶似乎喉头一个哽咽,便说不下去了,只转过脸去,望着那边衣橱上的镜门。
沉默有半分钟。终于是婉小姐叹口气道:“嫂嫂,一家不知一家事。我心里有什么快活呢,不过天生我这副脾气,粗心大意,傻头傻脑,老不会担忧罢哩!嫂嫂你想:这位姑爷,要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起床,二更以后,他这才精神上来了,可是我又倦得什么似的,口也懒得开了。白天里,那么一座空廓落落的房子,就只我一个人和丫头老妈子鬼混,有时我想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算是干么的?又像坐关和尚,又像在玩猴子戏!可是坐关和尚还巴望成佛,玩猴子戏的,巴望看客叫好,多给几文,我呢,我巴望些什么?想想真叫人灰心。嫂嫂,你说,我有什么可以快活的呢!”
在那大衣橱的镜门中,恂少奶奶看见婉小姐的侧面——正如光风霁月的青空,忽然阴霾密布,只有那一对眼睛却还像两点明星。恂少奶奶转过脸来,很关切地说道:“婉姐,你件件都有了,就差一件:孩子。有了孩子,你就是一个全福的人。昨天姑妈说得好:儿孙迟早,命中注定,她说今年新年她去大士庙里求过一签,详起那签文来,我们要抱外孙也不会太迟,就是明后年的事。”
婉小姐只淡淡地一笑,没有言语,不过脸上的愁雾也慢慢消去了。
恂少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高高兴兴说:“婉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一边就走到垫箱橱前,拉开抽屉,在一些鞋样之类的纸片中捡出一张小小四方的梅红纸,轻声笑着悄悄说道:“前些日子,我身上来的不是时候,吃了这丸药,灵验得很。我不大认得字,你瞧瞧这方单,也许你吃了也还对的。”
婉小姐接过那方单来一看,是乌鸡白凤丸,便笑了笑道:“哦,这个——我还用不着。倒是有什么给他……”婉小姐忽然脸一红,便低头不语。
看到这情形,恂少奶奶也料到几分,觉得不好再问,但是,素来和婉小姐是无话不谈的,而且热心好事又是天性,她到底忍不住,俯身到婉小姐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还没听完,婉小姐早已从眉梢一连红到耳根,掉转头啐一口道,“嫂嫂!
……“却又噗嗤地笑了笑。
恂少奶奶也脸红地一笑,但还说道:“有些丹方倒是很灵的——婉姐!”
婉小姐俯首不答,一会儿,她这才抬起头来,讪答答地问道:“恂如又出去了么?”但又立刻自觉得这一问是多余的,忙又改口道,“店是的事,当真也得他留点心才好。”
恂少奶奶忙接口道:“婉姐,你听到了什么?”
“也没听到什么。不过,宋显庭这人——从前爸爸常说,人是能干,可得看住他,而且,要会用他。”
“可是恂如说起来,总是讨厌他。”
“我也知道,”婉小姐叹口气说。“讨厌他又中什么用?店是要开下去的,除掉他,替手倒也不容易找呵!找来的,也未必比他好。”
“可不是,婉姐,难就难在这些地方:开又不能不开,开在那里,自己又不管。婉姐,我正想问问你,我的堂兄月亭跟我说:面子上,店是赚钱的,吃过用过开销过,没有店,我们这一家的开销往哪里去要去?不过,骨子里,他说,这二十多年的老店,底子那么厚,近年却一点一点弄薄了,总有一天要出大乱子。婉姐,我是不懂什么的,月亭呢,他自己一个布店也是十多年的老店了,就是他手里弄光的,他有嘴说人家,我可就不大相信。婉姐,外场的事你都懂一点,你说他这话对不对?”
“也对。”婉小姐沉吟着点头。“这种情形,大概恂如也知道罢。”
“谁知道呢!”恂少奶奶皱了眉头,似乎这又触动了她的委屈之处。“他总没在我面前讲这些事,我提起来说说,倒还惹他生气。”
“那么,老太太有没有知道呢?”
“我悄悄地跟妈说过,可就不知道她跟老太太说了没有。”“妈大概是不说的,”婉小姐笑了笑,“怕老太太着急。可是,嫂嫂,恂如还不至于糊涂到那步田地。他心里也有个打算。他跟我说过:顶好是趁这时候把店盘给别人,拿到现钱,另外打主意。比方说——”
“可是,婉姐,”恂少奶奶抢着说,“老太太决不答应!”
“就是老太太答应了,我还有点不大放心……”
婉小姐又沉吟起来了,那下半句就此缩住;她向恂少奶奶瞥了一眼,又微微一笑,似乎她那眼光就有这样的意思:
“自然你也明白为什么还有点不大放心。”
但是恂少奶奶并没领会她这意思。“不,老太太一定不能答应!”恂少奶奶的口气有点儿生硬,“老太太知道恂如不会做生意,知道他是个硬脖子直肠子的少爷,祖宗留下来的一点基业还怕守不住,怎么会另打主意做别的生意!”
“不过,嫂嫂,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生意,”婉小姐还是很委婉地说,虽则她对于老太太她们这种成见,向来就不同意,特别是恂少奶奶也这样严厉批评起自己的丈夫来,更使她发生反感。“都是慢慢磨炼出来的。我看恂弟也不太笨,没有什么学不会,就只怕他三心两意,不肯好好地干去。近来他老是失魂落魄的,我看他是心里有事。嫂嫂!……”婉小姐忽又顿住了,凝眸瞧着恂少奶奶,显然是感觉到有些话与其由她来说,还不如由恂少奶奶自己开口。然而恂少奶奶只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含了满口的黄连,一声不出。婉小姐笑了笑,便改用了反问的口吻:“可是,嫂嫂,你和他是夫妻,你总该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如意?”
没有回答,恂少奶奶只低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