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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向前走,他又想道:“乡下人虽然愚笨,但何尝不识好歹,不明是非。你给他们好处,他们怎么会不懂?你打了他,也许他不敢喊痛,但何尝不恨在心头?恩怨是能够分别的。如果我的办法当真是有利于他们,何至于不愿意?就怕我以为有利者,他们看来未必有利。这只是我以为于他们有利……”这样想着,良材心头又沉重起来了。他抬头望着天空,似乎这比看着地下会使得他的心胸开朗一些。他执拗地要打通这思想上的难关。“只是我以为于他们有利么?没有的事!我看来于他们有利的事,就一定有利!为什么呢?”他这样想,又不禁傲然自笑了。“因为我比他们有见识,我比他们想的周到,我比他们顾全大局。”——然而这样的自信立即又被他心里的另一个“我”所驳诘:“喂,喂,慢着,说话还有相反的一面。你有见识,考虑得周到而堂皇,对,他们是比不上你的;可是你的见识和考虑在你为了自己而运用的时候,你果然可以自信保没有岔儿,可你凭什么又敢断定为了别人打算的时候也是当然不会错的?你凭什么来断定你觉得好的,人家也一定说好?你凭什么敢认定你的利害就等于人家的利害?……从前你认为于己有利的事,你的夫人就以为于她不利;现在你所做的事,你的嗣母也就常常不以为然。张老太太相信她的主意完全是为了恂如的快乐,可是恂如却以为是痛苦;恂如想照他自己认为不错的方法去做人,老太太却另有她的一套要恂如去干,……一家的至亲骨肉也还走不到一头,可是钱良材和张恂如倒能够谈得很投契;尽管谈得投契,钱良材认为应该的,张恂如未必也以为然。何况钱少爷和他村里的老百姓,怎么就能你觉得好的,人家一定不说坏?”良材愈想愈糊涂,也愈加寒心了,然而他不肯歇手。“哎,可是同为这世上的人,总不能这样各有是非,”他痛苦地钻求,“人人之间,总该有一点是大家都乐意,大家的看法都一样的!”
这一点是什么呢?良材不能回答。
闷闷地走回府里,他又躲进了自己的卧室。三张相片依然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但这一回,却是三老爷的威严的目光刺进了良材的扰乱的心头,使他在迷惘之外又添了惭愧。他默然谛视着父亲的相片,仿佛听得父亲的沉着的声音在耳边说:“君子直道而行,但求心之所安,人家怎样想,不理可也。”哦!但“道”是什么呢?良材苦笑着,却又忍不住想道:“可也作怪!这一个字,在父亲那时就轻而易举,片言可决,干么到了我手里又变得那么疑难?”
种种的回忆都杂沓地来了。然而种种的回忆都引到一个结论:父亲每举一事,决不中途怀疑它的对不对。好像那时候一切事情都分成两大堆:一堆是善,一堆是恶。而且那时候人们的见解也是那么干脆:好与不好,人人所见是一律的。
良材的眼光慢慢移到母亲的相片上。这是他母亲四十以前的照相,端然正坐,微有笑容,低垂的眼睫,似乎在说:因为我对什么都满意,所以世界上也没有不满于我的。良材忽然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可是我又不能完全像我母亲,”他惘然想道,“而且我的夫人虽然处境和母亲相仿,她也不能学母亲那样一无所求,怡然自适。这又是什么缘故呢?”他俯身伏在桌上,让自己沉浸在这些没有了结的回忆和感想里。
十三
东风吹送细雨,跟着曙光来到了钱家村了。东风很劲,像一把大刀,逆刮着银鳞似的河水,兹拉兹拉地呼啸;负创了的河面皱起了无数条的愁纹。在有些地方,这些愁纹又变了小小的漩涡,一个个像眼睛。
这些小眼睛互相追逐推送,到五圣堂附近,忽然合并为较大的一个了,但猛可地撞在一块潜伏在岸边的顽石上,又碎裂为无数的白星子,细得跟粉末一样。
一夜赶成的土堰爬在那回黄转绿的平畴上,蠢然如一条灰色的大毛虫。
工作的人们早都回家去了,几个未用的半旧竹筐装着泥土,很随便地被遗留在堰下;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家伙在其中的一筐内插一根竹竿,竿尖挑着一顶破箬笠,迎着风雨旋转不停,好像在叫道:来罢,河里爬起来的家伙,看你还够不够到我!
从这新筑的堰到河边,间色似的横铺着青翠的稻田,嫩绿的菜地,赭碧班驳的桑林——东西狭长的一大片,躺在那银青色的河与土灰色的堰这两臂的环抱中,静待命运的支配。
劲峭的东风像一把巨大无比的钢梳,将漫天的牛毛雨,弄成了蒙蒙的浓雾。到九点钟左右,这一带的原野完全被包围在白茫茫的水气之中。
一夜的紧张工作似乎也把钱家村人们的精力吸枯。满村子静悄悄地,只有那被潮湿空气压住了散不开的炊烟从钱府的大厨房慢慢地爬到那一簇一簇矮小的村舍边,又渐渐地消失了。
白茫茫中有一个伛偻的黑影在向新筑的土堰那边移动。这是老驼福。虽然也是凑热闹,大半夜没睡,这老家伙却还照常自有一乐地踽踽独行,自言自语地,而且时时狡猾地睒着眼睛。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是什么居心,他从大家开始筑堰那时起,就在心里咕啜道:“这不成!这怎么会中用!”昨夜人们忙得要命的时候,这老家伙偏爱蹲在人们脚边,妨碍着工作。他一声也不哼,然而谁要是注意到他那时时闪睒的眼睛,一定会明白他满肚子装的全是讥讽。
现在他怀着偷偷摸摸的心情去看那新筑的土堰,就好比一个不中用的掘壁贼去窥探一道高大的风火墙,惟恐其太结实没有破绽;又好比一个创作力衰退的艺术家对于别人的力作一味存着挑剔的心,然而又只敢背着人冷言冷语嘲笑。
他十分费力爬上了那新筑的土堰,两脚蹭了几下,又低头细看,似乎在诧异干么竟这样结实。忽然嘉许似的微微一笑,他转身朝着河那边,眯细了眼睛对白茫茫的空间发怔。
“这都不要了么?”眼光移到被拦在堰外的大片田野,老驼福又轻声说,神情之严肃,好比对面当真站着一个人似的。“哦,都不要了。”他又自己回答。“罪过!钱少爷,你这是造孽。多么好的庄稼,都是血汗喂大的,这样平白地就不要了,罪过,太可惜!”他兴奋得掉眼泪了,而且他那惯于白日见鬼的病态的神经当真把那戴着破箬笠的竹竿认作钱良材了。他对着这迎风旋动的箬笠央求道:“少爷,……都不要了么?太可惜呀!……您给了老驼福罢。老驼福苦恼,只有一间破屋,七分菜地呢!您这里丢掉了的,够老驼福吃一世了呀!少爷……”
这样说着,他又艰难地爬下了土堰,气喘喘地在那被遗弃了的田野里走着。密茂的稻田在强劲的东风下翻腾着碧浪。肥而且阔的茎叶满承着水珠,将老驼福的衣服都洒湿了。他伸出了颤抖的手,扶着那些茁壮的稻穗,像抚摸他所最亲爱的人,他感情激动,嘴唇发抖,眼眶里胀满了泪水。“多么好的浆水呀!”他喃喃地说,“老驼福从没见过呢!可是,都不要了么?不行,不行!给了我罢!不行,这是我的!”
他贪婪地抚摸着,走着,稻芒刺在他脸上,刺在他眼上。也不知是稻芒刺了他之故,还是他太激动了,终于他满脸淌着眼泪。
走过了那一片稻田,五圣堂已在面前。老驼福踱进了那亭子一般的庙宇,便在红发金脸的神像前站住;慢慢地他又坐在那木拜垫上,头俯在胸前,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
风绞着雨,一阵一阵的,发着有节奏的呼啸。在这大柜子似的五圣堂里,听来格外可怕。老驼福迟疑地站了起来,睒着眼睛,费力的将他那缩在两肩之中的脑袋伸向门外探望。他感到不祥的预兆。
急促的汽笛声陡然从空而下,缩头缩脑靠在五圣堂门口的老驼福像被从后面推一把似的跌到门外去了。但一刹那间,这大酒坛一般的人形便向着河边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跑向河边要干什么,然而对于河里那怪物的又憎恨又惧怕的心理,逼使他每次都要去看它。雾一样的细雨仍然笼罩着原野。汽笛的一声长鸣冲出了风雨的包围,颤抖抖地分外凄厉,但一下又咽住了。这当儿,老驼福也突然站住,从河里爬起来的水,像个大舌头,一转眼就舐去了大片的稻田,啵蚩啵蚩地,得意地咂着嘴唇皮。
老驼福慌忙转身往回走。水在他身后追。现在仿佛是整个的河站起身来,探臂来攫拿这可怜的小老头。水大声吆喝,风雨在呐喊助威。水紧跟着老驼福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