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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灯光从前面楼上射来,楼下阶石边也有一个火光,却是老陆妈掌着灯出来迎候。断断续续,带着抑扬节奏的吟咏之声,也随风飘来,婉小姐听出这是和光又在念诗。忽然有两股相反的情绪同时交流到她心里:一是温暖的,在这空廓落落的大宅子里,无论如何,这小巧精致的四间总还像个“家”,她和他厮守着的一个窝,她在这里总还觉得一颗心有个着落似的;然而又一股情绪却颇凄凉,因为即使是这可怜的窝罢,这一点点的温暖罢,一天之内她享受的,亦不过一半而已,而当她不能享受的时候,那长日蜷伏在这里的和光只能有时念念什么杜诗,聊以自娱。
但这样的又甜又酸的心情,只一闪就过去。明亮的灯光洋溢在这小小的房间内,找不出半个阴森森的暗陬,精致而又舒服的陈设都像在放射温暖的阳气,而况还有老陆妈那忠诚祥和的笑貌,便是阿巧的带些俏皮的圆脸儿,也觉得格外讨人欢喜。婉小姐天真地笑了笑说道:“陆妈,你怎么还不睡;快去睡罢,我这里有阿巧伺候。”说着,她就卸下裙子,交给阿巧,又吩咐道:“回头我就在隔壁房里洗澡,省得又要把水提上楼去。你把我的替换衣服都拿下来罢。”也没拿一个灯,婉小姐就上楼去了,步子是又快又轻。
黄和光已经过足了瘾,手里一本杜诗,正在房里慢慢踱着。婉小姐一进来,就像房里忽然飞进一朵彩云,照的他满脸都是喜气。婉小姐也像那一段楼梯跑得急了,有点累,扶着和光的肩头,只嫣然一笑,没有言语。
“婉卿,”和光慢腾腾说,“该累了罢?刚才听得你说,在楼下洗澡。其实又何必呢。让他们把水弄到楼上来好了,何必你又上楼下楼。”
“不累,”婉小姐笑了笑,便望里面的套间走去。这就是他们的卧室,床前五斗柜上一盏淡绿色玻璃罩的小洋灯也点得明晃晃地。婉小姐换了上衣,又换鞋子,又褪下那只翡翠手镯。和光也进来了,倚着那五斗柜,笑说道:“几点钟了,今晚我也打算早睡。”
婉小姐忍不住失笑道:“啊哟,你说早,是两点呢,还是三点?”她又走到前面的套间,在和光的烟榻上一坐,拿起那一壶浓郁的红茶来,花花地斟了一杯。这时和光又跟着出来了,搭讪着说道:“就算是两点罢。昨晚是两点半睡的,我打算从今天起,每晚缩短半个钟头。”
“好罢,”婉小姐曼声应着,手托着下巴,在那里出神。忽然她扑嗤一笑,伸手端起那杯茶来,呷了一口。这时阿巧来请洗澡了,婉小姐放下杯子,看了看烟盘里还有四五个烟泡,就说道:“你且抽一筒提提神罢,回头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和光依言,便躺下去调弄那烟斗,一会儿,他听得隔房传来婉小姐的声音,似乎在抱怨阿巧拿错了衣服。他把烟装好,正要上口抽,蓦地又听得婉小姐唤他的声音。他慌忙丢下烟枪,跑到隔房,却见婉小姐正在梳妆台前检取洗浴用的化妆品,阿巧捧着一叠衣服在旁边等候。
“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婉小姐一边检东西,一边说,“前天朱竞新来说起县西街那家祥茂发杂货店,上一节做的太坏了,几个股东彼此都有闲话,闹的不大好看。我们还有千把块钱存在这铺子里呢,还是趁早设法提了出来罢,明天你就去。”
“哦,原来祥茂发这一家老店也靠不住了,”和光不胜感慨地说,“只是找谁好呢?”
“随便找哪个,股东,经理,”婉小姐拿起东西走了,又回头叮咛道,“明天就去呀,可不要忘记。”
黄和光再回到烟榻上,拿起烟枪来,对着火吱吱地抽了几口,忽然斗门塞住了,他一面用烟签戳着,一边惘然想道:“要是婉卿是个男子,不知她又怎样的满天飞呢?她大概要做出些事业来的!”他用手指去捏那斗门上的软饧似的烟膏,漠然摇了摇头,又自答道:“恐怕也未必,这世界,一个男子要是有几分才气,有点志气,到头来恐怕还是消沉颓唐……”他淡然笑了笑,嘴巴套在烟枪口上,先吹口气试试那斗眼,接着就奋勇地吱吱一气到底抽完。然后放下烟枪,闭了眼睛,陶醉在那飘飘然的忘人忘我的境界。
渐渐地,他的脑神经又活动起来了:几年前,他刚从学校毕业(他比恂如高一班),娶了亲,那种踌躇满志,一身蛮劲的黄金美梦,又浮现在眼前。然而,什么省议员复选的失败,虽使他窥见了这社会的卑鄙龌龊的一角,但亦不过惨然一笑,侧身而退,他也还能他自己的一个甜蜜的世界:他有尽够温饱一世的家财,他有美貌而多才的娇妻,他还期待着为人父的责任与快乐,而且,甚至当他明白了自己生理上的缺陷竟会严重到不能曲尽丈夫的天职,对不起这么一位艳妻,更不用妄想传宗接代,这时候,他也还能泰然自若,他正当盛年,他有钱,能够罗致奇丹异药。待到丹药亦未奏功,还有人说鸦片烟于此道颇有奇效。但是,这一下可就铸成了终身的大恨,鸦片不过是鸦片,他所期望的效验在一闪之间仿佛若有其事,以后便愈去愈远,终于弄到现在这样萎靡不振,百事都不感兴趣。
一缕辛酸,从胸膈上升,直透到鼻尖;两眼也感得饱胀,他叠起两个手指去一按,噗的一滴眼泪掉在烟盘里了。但是,人到绝望时每能达观,何况黄和光早已把“达观”作为疗治痛苦的灵药,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人生百年,反正是一场梦,不过我呢,梦还没做成就已经醒了!”他闭了眼睛,任凭感情的自来自去,渐渐地又入了忘人忘我的境界……正在朦胧,忽然一股异香又刺醒了他的神经,他慢慢睁开眼来,却见婉小姐已经坐在对面,盘着腿,一对眼睛水汪汪地望在他的脸上。
有一点什么热的东西在和光身内蠕动了一下,他对婉小姐笑了笑。但是笑痕还没消逝,不久以前那种苍凉的味儿又压在他心头了。
婉小姐一身晚妆:那一对盘龙髻变成一条乌光的大辫子,穿一件浅紫色太君领对襟纱衫,下身是白绸裤子,粉红色绣黑花的软底缎鞋。手里拿了一把沉香木柄的雪白的拂尘,婉小姐一面逗弄着榻下那匹玳瑁猫,一面对她丈夫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我要到钱家庄去走一趟,已经雇定了财喜那条船了。”
“哦——”和光漫应着。
婉小姐又抢口接着说道:“姑妈说那边不远叫做什么村的,有座大士庙,求个什么娃娃的,再灵验也没有了;我打算去烧香许愿。”
和光又习惯地“哦”了一声,但随即将眼一睁,望着婉小姐笑了笑,心想怎么她忽然相信起这一套来了。婉小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手捂着嘴,吃吃地笑道:“和光!这叫做急来抱佛脚!”
和光也笑了,看着婉小姐的对襟纱衫胸前那几颗八角棱玻璃钮扣颤颤地跳动发着闪光,忽然心一动,惘然片晌,这才答道:“也好。不过,何必赶这大热天去呢?也不争在这几天上。”
“我想着要去就马上去,天热天冷还不是一样——”她忽地将手一缩,将拂法高高扬起,扭腰望着榻下叱道,“怎么抓到我手上来了,讨打么?”但同时又探手下去将那匹玳瑁猫一把提了起来,放在脚边,回眸盼着和光,继续说道:“可是我还有一件事呢,也是姑妈说起来的,和光,你猜一猜?”
和光微笑着摇头,心里却在纳罕,为什么婉小姐今天这样高兴而且满面春色?素性好强,纵有千般烦恼,却依然有说有笑,并且因为和光常觉悒悒的缘故,她有时还找些事来逗着玩笑,但总不及此时她笑的那样朗爽,一举一动又那样娇憨,难道真有什么喜事么?和光想着又笑了笑,便答道:
“猜不着,还是你赶快说出来,也让我高兴一下。”
“你可以做爸爸,”婉小姐忽又不笑,郑重地伸手指着和光又指着自己,“我也要做妈妈了!”
这可把和光怔住了,未及开口,婉小姐又郑重问道:“一个女孩子,和光,女孩子,你要不要?”
“嗳,婉卿,”例外地倒是和光性急起来,“赶快说,别再逗着玩了。”
“姑妈他们的本家叫做钱永顺的,有一个满了周岁的女孩子,白白胖胖,怪可爱的……”
不等她说完,和光就哈哈笑道:“这我可猜着了,姓钱的女孩子变做了姓黄!可是,人家未必舍得给我们罢?”
“舍得!姑妈一口担保。”
“哦!”和光随手拾起一根烟签,在烟膏盒内蘸了一蘸,“那么,等姑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