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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答,恂少奶奶只低头叹了口气。
婉小姐笑了笑,又换过探询的方式:“老太太说他总是想出码头去谋事,莫非他是为了这一点点不称心么?”
“哎,要是当真为此,倒也罢了,”恂少奶奶半吞半吐只说得一句,忽又改口,学起婉小姐来了,“不过,婉姐,你猜他是什么心事?”
婉小姐摇头,但是她心里却已断定,恂少奶奶对于这所谓恂如的心事,必有所见,至少也有所猜疑,——只是她为什么忽然那么替丈夫包荒起来呢?婉小姐还没看透。
一阵强劲的南风吹开了窗帘。婉小姐猛觉到凉气直透胸部,这才记得那束胸的小马甲还松开在那里。她低头朝胸前看了一眼,不由的脸红起来,便伸手进衣内去扣紧了那些小纽扣。这当儿,却听得恂少奶奶好像吐出一些东西似的说道:“我知道他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整天没精打采是为了一个女的!”
婉小姐吃惊地抬起头来,忙问道:“嫂嫂,你怎么知道他……”
“我看出来的。”
“光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
“没有,倒也没有,可是我看的出来。”
“哦!”婉小姐不禁抿嘴一笑,“那么,你问过他没有呢?”
恂少奶奶苦笑着,摇了摇头。
“嫂嫂,”婉小姐忽又觉得身上闷热,回身去找扇子,“你应当问问他呀。”
“怎么问呢?”恂少奶奶瞠直了眼睛。“别说问了,我有一次不过远兜转隐隐约约说了半句,婉姐,不过是半句,就险一些惹出一场不得开交的口舌呢!”
婉小姐凝眸看着恂少奶奶一字一字说出来,直到她说完了,这才慢慢摇头。她早知道他们夫妻不甚相得,所以恂少奶奶很容易怀疑到这上头,然而她相信恂如的确是没有外遇的。当下她就说道:“恂如脾气是不大好,不过,嫂嫂,你也不要多疑。他要是在外边有了相好,即使能够瞒过你,可不能瞒过我!和光不大出门,可是,城里那些爱玩的少爷班,却常来我们家里。如果恂如有了什么,这班少爷们的嘴巴怎么肯一字不提?就不算他们少爷班罢,和光为的抽这一口,也常有些贩土的来谈谈。这些破靴党,更其是满嘴巴没半句正经,私门子,半开门,越是混账的事情他们越知道的多!可也不曾听到他们说起过恂如的什么来呵……”说到这里,婉小姐笑了笑,轻摇着手里的扇子,又笑道,“嫂嫂,你放心罢,有我这包打听在这里,你吃不了亏的!”
恂少奶奶只是听着,一声不出。但是只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气,就知道婉小姐那一番话,她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婉小姐想道:硬是不肯把人家的话语心平气和想一想,难怪恂如和她搞不好。她叹了口气,带几分责备的意味又说道:“他们年青的少爷班,总有点不大安分的地方;他们常在什么四宝那里打牌胡调,我也知道一点。恐怕这里头也有恂如的份。不过,嫂嫂,他这种逢场作戏,你也只好马虎些;你越顶真,他越怄气,那又何苦来呢!”
“嗨,如果是不三不四的女人,”恂少奶奶顿住了,定睛瞧着婉小姐,似乎正在斟酌措词,终于惨然一笑道,“我也犯不着放在心上!这一点道理我也还能明白。再说,婉姐,你刚才不是说得再痛快也没有:如果他在外面结识了什么混账妇人,瞒我倒容易,可没法瞒过你——是么?我不是瞎疑心,活见鬼;可是,婉姐,我这话不好说呀,我哪能这样冒失,不知轻重?”恂少奶奶又惨然一笑,便低垂了头。
婉小姐一听这话中有话,这才悟到恂少奶奶先前的闪烁态度大有讲究。她凑近一些,抓住了恂少奶奶的手,小声问道:“难道恂如在外边勾搭上了什么人家人,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么?”
恂少奶奶慢慢抬起头来,朝婉小姐看了一眼,轻声叹着气只说了半句,“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家呵……”便又缩住,忽然苦笑了一声,手扶着婉小姐的肩头,很恳切地说:“婉姐,你自去问他罢!他相信你,敬重你,说不定还有几分怕你;婉姐,你自去问他罢!”
这几句话,婉小姐一时竟辨不明白是真心呢,还是讥讽;她脸红一下,只好含糊答道:“嫂嫂,你又来开我的玩笑了。现在恂如是人大智大了,有些事连妈都不肯告诉,何况我是姐姐!……哦,那边屋角上已经没有太阳,我们下去看看老太太姑妈她们罢。”
她们刚到楼下,就听得那边腰门口有一个男的和女的在说笑。婉小姐耳尖,早听出那女的是自己家里的阿巧,便唤道:“阿巧,你来干么?这么高声大气的,没一点规矩!”阿巧涨红着脸,低头答道:“姑爷要我来伺候小姐回去。”
“用不到你,”婉小姐一边走,一边说,同时又用眼光搜索那男的,要看明那到底是谁。可是那男的早已溜进东院去了。婉小姐和恂少奶奶也进了东院。将到那中间的小客厅,婉小姐这才回头吩咐跟在后边的阿巧道:“赶快回家去,我有老陆妈陪伴,用不到你!”
恂少奶奶看着阿巧的后影,向婉小姐笑道:“阿巧这丫头长的越发像个样儿了,就是矮了一点。”
婉小姐也笑了笑,便走进那小客厅。
恂如正在老太太和姑太太面前读他刚写好的那封信。“姑妈再想想,”恂如说,“还有什么话要写上去?”
“没有了。不过,好像你还没提到祝姑娘的事。”
“啊,怎么就忘了!”恂如转身就走。
他退出小客厅,越过天井,便进了对面的书房。不先补写那忘了的事,却从书桌上抓起扇子来扇了几下,又翻出他用自己口吻写给良材的另一张纸,看了一遍,又涂改了几个字。觉得还有许多意思都没写,而写了的又未能表达胸中郁积的深微曲折,他皱了眉头,拿着那张纸只管发怔。
“妈说,要是祝姑娘不能马上来,就托姑妈家的老苏找一个替工来也行。”少奶奶在门外探身进来这么说。
恂如吃惊地抬头一看,实在并没听清少奶奶的话,但料想又是来反复叮咛,便用厌恶的口吻答道:“都写上去了,都已经写了!”
“怎么,都写了?”少奶奶款步进来,就在书桌旁边站了一站。“这是妈刚刚想起了,叫我来跟你说的;就怕老苏尽管去催,那祝大还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不放祝姑娘来……”
“得了,得了,”恂如顿足,截断了少奶奶的唠叨,“有这样噜苏,顶好你自己去!”
“怎么又怪上了我啦!”少奶奶生气地转身,却不出去,反走到靠墙的椅子里坐下,“我是传妈的话。你嫌噜苏,自己跟妈去说去!”
恂如不理,抓起笔来,在纸尾写道:“古人云:度日如年,又云,如坐监牢,呜呼,我今乃亲历其境矣。”掷笔叹口气,方觉得胸口那股气略平了些。他拈着纸沉吟,觉得“监牢”的比喻颇为确切,少奶奶便是个看守人,她那对阴凄凄的眼睛,时时刻刻不离开他。正这样想,忽听得那“看守人”冷幽幽说道:“老太太要给许家的静妹妹做媒呢!”
恂如的心头像扎了一针。不暇思索,当即反应似的顶一句道:“关我屁事!”可是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安知这不是少奶奶捏出来试探他的?他正待改口,装出不在乎的模样来,少奶奶早又抓住这隙缝进攻道:“嗨,怪了,谁说关你的事?你瞧你急得什么似的!哦,我不该多事,老太太也不该多事,是么?”
这可把恂如怄急了,他转脸盛气对着少奶奶,正想责问她老说这种话中有话的冷言冷语是什么道理,少奶奶已经站起来又加一句:“放心罢,也还没有定规呢!”说完,翩然夺门而去。
四
老陆妈提了个马灯,照着婉小姐在“备弄”里走。细碎的脚步声引起了清脆的回响。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两声。婉小姐有了几分酒意,自觉得步履飘飘然,时不时问老陆妈道:“你看我醉了罢——没有?”
“备弄”走完,过一道角门,将进二厅,婉小姐忽然想了起来似的,回头问身后的“木头”施妈道:“阿寿呢?到哪里去了?怎么刚才不是他来开门的?”但又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问你赛过问木头!”
施妈瞠直了眼睛,一声不响,按步就班地先去捻亮了洋灯,然后捧过一个小小的白瓷盖碗来,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这三间厅,是婉小姐平日处理家务的地方。楼上空着,只那厅后的边厢里住了阿巧和施妈。当下婉小姐就在方桌边一个太师椅里坐了,拿起那白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