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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枫缓步而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语气凛然:“鞑靼全族不过五百万,汉人足有八千万,江山易主,社稷不保,谁人无过?谁人无责?——谁人无辜?”
在这一刻,深埋灵魂最深处的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的志向已然远远超越了父辈的高度。与之相比,父母之仇、亡国之恨都显得那样渺小,甚至千千万人头落地都不足以掀起一丝波澜。
他想到了华夏五千年的一场场浩劫,想到了炎黄大地所遭受的一次次磨难,曾经的辉煌和漫长而无休无止的屈辱,就像两条鞭子,无情地拷问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威力之大,足以让任何读史之人惭愧地低下头去。
从前的他,只能长叹一声,黯然合上历史书。可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地,他动了心思,他想要做些什么了……
他不敢奢求能够彻底改变,可即使只是一次小小的推动,即使只是一次无望的尝试,即使要历经无数磨难,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觉得值。
世上就是有这种人,看似玩世不恭,或者漠视一切,却能在一念之间规划一生的轨迹。武破虏就是这种人,其实,刘枫也是这种人。
赵健柏第一次面对刘枫的威势,只觉那淡漠的眼神、冷酷的话语,仿佛地狱里的妖风,裹着刺鼻的血腥气,直吹进他灵魂里。他一瞬间明悟了,他深知此念诞生在上位者的脑海里,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此言从爱民著称的红巾大帅的口中说出,又意味着什么?
他从心底里感到恐惧,仿佛下一秒就有漫天的腥风血雨扑面而来,令他悸动,令他颤抖。
这就是霸王的后人么?
不!从前的霸王像是浩瀚无边的大海,时而平和如镜,时而怒涛汹涌,让人感佩,让人敬畏,更让人景仰。而眼前的少年却像一柄利剑,无论出鞘与否,无论外表质朴还是华丽,剑就是剑,是凶器,天生就是要杀戮的。
这个念头,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完全明白了:霸王是英雄,而他不是!他心怀天下,但却漠视黎民,他秉持大义,却又不择手段,他更像是——帝王。
这就是他要终身侍奉的主公吗?
尽管心中抗拒、百般不愿,可他却不得不承认,刘枫,不!主公的话是有道理的。
汉人若不主动低下头颅,天下有谁能为他们带上枷锁?汉人若是挺直了腰杆,世间又有谁敢挥起皮鞭?
可如今已是枷锁在喉,皮鞭加身,亡族灭种之祸就在眼前。
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刘枫立于巍峨山巅,指着天下苍生命令道:“死亡,或者抬头挺胸地站起来!”
环顾四周,众将面色平静,神情郑重,没有震惊,更没有半分惶恐。他们已经不再是霸王当年的逐寇军了,他们被新主公的思维侵蚀了,他们……变了。
我要不要改变?这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别的选择。
片刻之后,赵健柏最终叹息着伏下身躯,无声地拜倒在刘枫脚下。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做,哪怕他不是英雄,有些牺牲必须要付出,哪怕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他没有看见,刘枫俯视的目光中,除了欣慰和满意,更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似歉然,似愧疚,又似决绝。
这时,武破虏忽然抬头问道:“主公,你猜义军能撑到几时?”
刘枫不假思索地竖起三根手指,言之凿凿地道:“三年整!”
“嗯?”众人再次惊疑,齐问:“主公何以这般肯定?”
刘枫收指握拳,格格作响,森然笑道:“因为我只需要他们撑三年!”
…………
后世长篇话本《高祖轶事》记载:兴统一十二年元月初一,高祖一统五岭群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浑然不知祸之将至……
第084章 【皇城郊外】
秋尽冬来,腊尽春回。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已是兴统一十五年的夏天。五更时分,东方射来第一缕微光,照耀在上京明德门的城楼上,两个浮雕篆字闪闪发光:长安。
这座古老的城市注定是不平凡的。大华故都,大狄皇城,天下唯一一座名字与城牌不符的城市。
长安,瀚海沉钩般的两个字。大狄开国元年元月岁旦,兴统皇帝海天亲口颁下谕旨,定都长安,改名上京。城名虽改,可他却保留了城楼上的“长安”二字,以及斜插其上的一支金箭。
这支箭,是兴统皇帝,当年的海天大汗本人,在率军入关,兵临城下时,亲手射上去的。象征着改朝换代,入主中原的决心与意志。天地可鉴,他确实做到了。
十五年过去了,当年的那支雕翎狼牙箭早已腐朽不见,如今城楼上的这支箭,是依照原形用黄金重铸的。皇帝明旨:让它永远钉在长安二字中央。抬头可见,为的,却是让天下万民不敢抬头。
城外官道,队队狄骑踏尘而来,鲜衣怒马,坚甲利刀,甚是剽健。大旗迎风猎猎,各色凶禽猛兽张牙舞爪,直欲飞腾扑出,让人莫敢逼视。
官道两侧竖着几栋小楼,客店、酒楼、车马行,数店连号,都是这几年新崛起的大商户柳家的产业。
此刻,客栈里早起的人们,顾不得可口的面点汤包,一个个儿的,撅臀扒窗,向外张望,有细心的人数着,一夜之间,已经过了三路人马,算上昨天来的,大狄分驻七州的大督帅就要全员到齐了。
车驾绝尘远去,人们面面相觑。几个外地途经的客商更是浑身发抖,心中惊恐万分:这是要干甚么呀?
一个绸衣裹身的痴肥客商,脚下打着摆子,牙齿咬得格格响。半晌,他挥手赏了伴当一个嘴巴子,叫道:“你傻啦?愣着干啥呀?还不赶紧地收拾车马!”
伴当捂着脸哆嗦,“是是是……小人这就服侍老爷进城……”话没说完,又吃一嘴巴子,登时打得晕头转向。
客商瞪眼道:“进城?你要害死老爷我么?”他心有余悸地望向远处的尘嚣,喃喃自语:“这兵荒马乱的,天晓得城里出了啥乱子,不成,得回去,这趟买卖不做了,性命要紧!”
“是是是……”伴当抱头而去,却被门槛绊个筋斗,哎呦一声,连滚带爬地去了。
忽闻一声冷笑,客商回头看去,却是店里的茶博士,虽是须眉皓白,弓腰曲背,手里却提了老大一只铜壶,手不抖,气不喘,背手倾壶,三尺长的壶嘴里冲出一箭滚水,呼噜噜斟满一只盖碗,茶满即止,滴水不溅。
见者无不喝彩,点茶的书生鼓掌赞道:“老爷子,好本事!”
领座一个壮汉,脚边搁了一捆柴,见此一幕,扬声赞道:“好一招乌龙摆尾,没数十年寒暑断无这等火候,老爷子,这一手可是川中一绝呐,您老是益州人吧?”
茶博士笑了笑,说道:“离乡北上快二十年啦……”
客商一听,想起他出声冷笑,连忙问道:“老爷子,您自本朝开国便落户于此,定是见多识广的,昨夜那一路路人马,您老可瞧出啥端倪了么?”
有此一问,客人们停箸止杯,一起望来。
老头搁了茶壶,目中精光一闪而没,说道:“不是老汉说嘴,我这双老眼可瞧过了无数的阵仗,远的不说,就说当今圣上他老人家,年年木兰秋狩,哪次不得打我这儿经过?昨晚算得了甚么?不过是惯例外藩述职罢了,赶着今年圣上立了新皇后,各路大督帅齐至,声势自然大了些,不妨事儿,不妨事儿的!”
众人哦地吁了口气。客商大喜,说道:“哦?述职?不是打仗?这倒不忙走了,好好好!天下太平就好……”
忽闻有人冷笑:“天下太平?哼哼……”众人寻声望去,却是角落一个中年乞丐,攥着店里施舍的半张大饼,正恶狠狠地啃着。
有好事的笑问:“呦!这不是王乞儿么?整日里走街串巷的,那也是见多识广了,有何高见呀?”
王乞儿嘴啃大饼,含含糊糊地道:“益州复国军,幽州无颜军,青州永胜军,徐州青莲教,荆州义山军,扬州忠勇军……天下太平?……哼哼!”
他连珠价地报出天下六大起义军,众人无不变脸变色,心道:这乞儿倒有几分见识,胆子却未免太大了些。
朝廷严令,民间不得妄议,提及义军也必须得称“复国贼,无颜贼”,尊称义军者,斩!此处乃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这乞儿如此肆无忌惮,众人皆是惊愕。
茶博士眼不开,头不转,不温不火地说道:“老弟,甚么军啊教的,都是些贼寇罢了,成得了甚么气候?”
王乞儿冷哼一声,闷头吃饼,不再言语。
此刻天已大亮,忽闻官道上又驰来一队人马,白盔白甲白鞍白马,连身上的斗篷和顶戴羽缨都是白色的,如一条玉蟒雪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