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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曹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除他另外的人说起这件事。他现在既是贪官又是罪臣,得到儿子的理解,这是作为父亲最后的奢求。
是父亲用他的担忧和能力,让他们曹家这条小船在无边宦海上平安航行到了现在。
曹操沉默,紧紧握住曹嵩苍老的双手。
曹嵩挣脱曹操的紧握,拿起认罪书:为父写下这个,明天就上吊自尽。你将我的尸身送回洛阳伏法。只要我死,他们也许会放你一马。
曹嵩竟然改变原先跳黄河自杀,让曹操找不到他尸首的决定。想要用自己的尸体为儿子博取平安。
曹操看着这个圆滑、隐忍、懦弱的老人,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危,一脚踏入罪恶的深渊。如今为了保住儿子,宁愿用生命交换。
曹嵩又说:不过,不要把我拖回老家安葬。不是怕费钱,我是没脸在你祖父旁边躺着。他老人家留下的四条遗言,我……我一条都没做到。曾子说过“孝有三等,大孝是使父母受到世人的尊重和羡慕,其次是不让父母蒙羞……”
曹嵩说得停住,也许是在快速回忆他跟曹腾一起生活的重要章节,曹操不想打扰他,过了会儿,他才缓缓地说:我不但没有让他老人家过上让人羡慕的好日子,反而使他蒙羞……我很没脸……你就随便在洛阳西郊挖个洞埋了。埋深点,别被野狗吃了。
曹操摇头:您别那么悲观,拿了多少国家财物?我们可以退赔!哪怕倾家荡产。
曹嵩摇头:那些货物混杂在国库,后来华容侯突然病重,剩下的都混在国库里,还没来得及转运完,张温就来取代我。连该我的那份都还混在国库内没法弄出来呢。
曹操气得看着曹嵩连连点头,这才知道皇甫嵩说的什么叫“一笔糊涂账”,气得直盯着曹嵩:既然华容侯已经死了,您为什么还要偷着往他家运?还有,咱们在谯郡有上万亩良田,您怎么还嫌不够?
曹嵩悔恨得直掉眼泪:我对他发过誓,会把属于他的那份给他儿女送去。再说,谁嫌钱少?即使相比对门,咱们家都……
曹操打断曹嵩:可您要知道,这算是贪污,是盗窃!盗窃国库要被满门抄斩,罪灭九族!究竟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再说,还有为臣之道呢?难道父亲都白学了那么多年圣人教诲?
这是做儿子第一次“翻身”,竟然谴责他这当父亲的。曹嵩万分羞愧,百口莫辩,竟然抽泣得哭出声:华容侯跟为父有结拜之义,为父岂能食言?
曹操感觉好笑,父亲的所作所为,一位真正看重信义的人是不会做的,而他竟那么不分是非到执迷不悟,不由得痛心地说:您这可是拿自己和全族的性命开玩笑。
曹嵩说:人生无非忠义二字,我已经失去忠,不能再失去义。
曹操觉得曹嵩真的老了,糊涂得可笑。将自己置身诛灭九族的危险,却要跟死去的曹节兑现什么义气,而且是以盗窃国家财物为前提。
曹操当然不会明白,曹节当时把曹嵩从经学院闲杂人等提拔为大鸿胪时,在他心里涌起的那股比十层楼还高的海浪般的感激。曹嵩不会忘记,因为他回想了无数次。
曹操害怕曹嵩想不通半夜自杀,吃了些晚饭,守在旁边厢房。可哪里睡得着,满脑子想着怎么办,如果跟张让他们硬来,不但要赔上父亲陈尸大狱,他们全家,乃至堂兄曹洪等族人都难以幸免。他也是父亲,还有正值少年的弟弟,怎么能就此让他们性命全休?
过去,曹嵩为了保住他们曹家,忍受了太多委屈和牺牲。
如今这个担子应该由他承担。
朝廷昏暗他不是没有耳闻,皇帝卖官逼命;十常侍勾结贪腐;百官无能抗争,虚位残喘;百姓受尽凌辱,不想死就拼命,拼命最终也是死。
大汉天下处于土崩瓦解之势。民困君主不知道怜恤,民间有怨恨朝廷却当作不知道。官民秩序已乱,纲常失修。纵有救世之臣横空出世,也难抵风雨飘摇,独木难支。什么是“帝之辅弼”,怎样才能当“国之栋梁”?
千般不舍黄河岸
曹操想到太学的石刻校训,决心放下家庭命运和自己的前途,迎接挑战!
他的“曹大公子”的性格,最怕最恨的就是被人套着枷锁。
既然十常侍乱政太久,他要像桥玄、阳球那样,奏倒十常侍!和十常侍拼到底!在危难关头,他的选择和祖父曹腾相同:奋起抗争!
当帝不正、国不振之时,作为太学诸生,他应该勇敢地站出来!为国家为民族肩负使命!奉献自己!像无数的先烈那样,朝着断头台勇敢地、大踏步地走过去!
这就是太学教育学生的最高指导思想,也是一代代忠臣良相面对贪腐和危险时,应该展现的本质!如果国家走向危亡,每一位太学生都应该站出来,用血肉之躯阻挡帝国滑向颓败的车轮!
这个最高指导,造就了一代代忠臣,一个个亡魂!
曹嵩迟迟不带着曹操归来,济南养子张谦等人告状的密件陆续进京,张让着急。看来同去的田常侍力道不够,张让必须亲自出马,十天前坐船东下,一路秘密直达济南。先去养子张谦家找人带路,一干人马夜晚匆匆赶路,很快就要到达相国府。
当夜,曹操起身就写辞职信,想要扳倒张让等人,先辞掉济南国相。带着曹嵩火速回京,写奏折走议郎上书程序,直接面见皇帝,奏倒十常侍。
曹操点起油灯,拿了毛笔,刚写好辞职信,张谦等人就领着张让直奔国相府。
曹操和曹嵩都被带到国相府大堂,油脂灯发出呲呲燃烧的声响,光照得大堂透亮,张谦、田常侍、小黄门、京城来的锦衣卫、御林军等,满满站满一屋子。
张让坐在国相主位上,油灯的光亮照得他脸上两道鼻唇沟如同两把利刃。给人的感觉首先是恶霸,然后才是身体缺了点什么的太监。他那脸上挂着的奸笑,是曹操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恶心表情。
张让眯起眼睛盯着曹操,心想当年那个翻墙入院的莽撞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比他的目光还硬的骨鲠官员。没想到当年那笔小帐,今天才可以做个了断。张让再把目光挪向曹嵩:曹亭侯,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回洛阳?害得我怪想念,等不及就来济南找你。
曹嵩并不理会张让的阴阳怪气,昂起头:我的罪过我承担,跟我儿子无关。
张让胜券在握,像逼视待宰的绵羊:没关系?你可是几十年的老官场,该知道我朝法律。
侍卫从曹嵩房内搜出的认罪书,递给张让,张让看后切切假笑:好,够厉害,够种!我就不懂,这济南国相就这么吸引你们父子,还赖着不走。只要我高兴,随便就能给你个两千石的官当当。还非得选择“认罪伏法”这等惨烈的自毁行径?我是个仁义的人,很是念旧,要不看两位在曹大长秋份上,你曹家坟头早长出茂草。
曹操大骂张让:我祖父的份上,就不用张常侍你看了。你都不知道拿什么脸去见他!
张让恼羞成怒,要曹操听旨:今有太学生曹操,禀赋清廉、能明古学、实乃帝之辅弼、国之堪用。着令免去其济南国相一职,拜为议郎,以资帝询,钦此!
曹嵩用眼神告诉张让,这只不过是一则假造的圣旨。张让并不买账,恶狠狠地用目光射了一下曹嵩。
曹操并不知情,满面怀疑。这是什么意思?说了好几句好话,就是为了要将他贬为议郎?曹操的心彻底冰凉。本来以为皇帝能知道他在济南的努力,皇帝能像过去那样,嘉奖自己,肯定自己的付出。可如今一卷撤职的竹简,就把他彻底抛弃!谁知曹操并不下跪接旨,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写好的辞职信,张让看完辞职信:好!有骨气!那……议郎你还当不当?
曹操坚定地回答:不当!
张让脸上挂不住,指挥左右:好,拿笔墨来,让他再写封辞职信!
曹操挥笔写下:今有曹操,辞去议郎一职。
张让看着两份辞职报告,曹操如此主动,看来用不着他再使出那些更见不得人的阴招,目的就已经达到。
张让等人回去时已经天光放亮,曹操和父亲简单收拾,跟国相府工作人员一一告别。陈宫帮忙到码头雇佣了一条小船。
中午,曹操一行离开国相府前往黄河马头,济南街头热闹非凡。权贵们、被曹操奏免的张流、钱山等,及他们的亲戚家属宗族故旧,敲锣打鼓放鞭炮,庆贺曹操滚出济南。
曹操带着父亲和从洛阳带来的随从,在欢闹的人群中寻找济南国君刘泰,看来又要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他和后任了。从装束可以看出,那些被他奏免的人,已经官复原职。
曹嵩坐在车上,看着前面骑马的曹操的背影,心中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