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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神色虽谈不上亲昵,但言语却是十分平和,透露出几分真切的关怀。比之自将军府回来那日的厉声愤色,总算是回归往日的正常了。
静娴也一如过去的听话乖觉,经陆氏教习后,又格外添了些知礼谨慎。“回母亲的话,本就不累,又恐您会惦记,便不敢耽搁,先来与您请安了。”
看静娴这般姿态,邵氏放了心,大概是宴上表现不错,得了太子妃的认可,小姑娘才能有如此轻松之情,不然定是要先躲到角落里自己舔舔伤才能出来应付旁人。
“娘知道你懂事,有什么话,用过晚膳再讲,你且先回宜宁院去好生歇歇,雅姐儿也挂念着你呢。”邵氏是聪明人,纵使自己担着静娴一声母亲,但到底切不断生母的关护之情。当下只作不经意状,侧首向秦姨娘:“对牌你也核查完了罢?我身子不便,你代我送大小姐回去,再让人热碗银耳羹送到‘如梦令’,垫垫胃。”
邵氏参加过几回宫宴,自然知道在那种地方吃是绝对吃不饱的,如此布置下去,秦姨娘与静娴皆是领情走了。
留下的,除了静嘉,还有今日陪着静娴的云芦。
静嘉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对于在宫里发生什么事儿,邵氏完全不需要问静娴,云芦跟在静娴身边,自然将一切看个清楚。都说当局者迷,云芦的描述反而更具有客观性,也不会隐瞒邵氏什么。
静嘉在心中感慨一下儿,姜还是老的辣,这算是跟邵氏学了一手吧。
云芦入宫既是肩负重任,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太子妃说过什么,静娴答过什么,旁人什么表情,即便不能丝毫不落的背下来,却也是记了大半。是以,见眼下时机合适,便主动向邵氏要求汇报工作。
邵氏自然批准,又拍了拍身边儿的位置,让静嘉坐过来。静嘉乖乖坐到母亲身边去,邵氏的手下意识地搭在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静嘉伸了过去,与母亲相叠,继而交握。邵氏不自禁露出一抹暖笑,示意云芦开讲。
说书人云芦同学开始绘声绘色地向两个主子讲起了今日宫中境况。
此番入宫的各家闺秀共有十人,除静娴外,还有五个文臣家的女儿,两个武官的女儿,余下两位来自世袭勋爵家中。静娴各方面都算不上最出挑的,论相貌,这文臣中的有一位姚氏很漂亮,一登场就得到了充满嫉恨的注目;论礼节,自然也比不过勋爵家中的二位少女;论文学底蕴或是聪慧程度,文臣出身的连氏更为出彩;论威胁度,最低的也不是静娴,而是一个五品武将的女儿杜氏。
据云芦说,这位杜氏自始至终就没说几句话,都是太子妃问什么答什么,大家聊到热落处,她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吭。
邵氏微点头,示意云芦继续,云芦便将话题转到静娴的现场发挥上。
彼时,大家虽不知静娴是太子钦点的妞儿,但都因清晓倪子温的身份,而待静娴颇友好。静娴本又是个温柔娴静的性子,一时倒还没人在言语上给她难堪,或是在行为上与她过不去,太子妃也没怎么刁难她。
席间,为了活跃气氛,顺带考察几位姑娘,太子妃自然要出些题来。会琴的抚琴,擅唱的献唱,静娴则填了首咏杏之词。
云芦没什么文化,自然背不下静娴作的词,邵氏也没追究。毕竟她心里也清楚,静娴的文化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儿,写不出多惊艳的诗词来,顶多是格律整齐罢了。在这样的场合下,静娴又是与众不同的背景,本不必太出翘儿,只消稳妥行事便可。
不然,反倒要招惹太子妃的猜忌之心。
至此,太子妃已是心里有了数儿,接着便托辞身子疲乏,结束了这场简单的杏花宴。各位闺秀临走时,太子妃一人赠了一支儿杏花,现下这杏花,由春笛带回“如梦令”供养。
邵氏并没关心这杏花的用处,太子妃表个心意而已,又不是旁的名贵之物,需要特别对待。倒是静嘉,不免问了一句:“这人人得的杏花儿可都一样?”
云芦侧首思忖半晌,迟疑道:“应是不同的,有的上面的花多一些,有的少一些。是太子妃早让人裁剪好的杏枝儿,奉上来时,是插在窄颈花瓶中的。”
静嘉本欲再问静娴那一枝的花可格外多些,但思及太子妃未必将心用的这般细,便抑仄住了种种揣测,眨眨眼,望向母亲。
邵氏摸了摸静嘉的小脑袋瓜,打发了云芦下去歇着,又支使静嘉:“你也回去罢,去你大姐姐那儿瞧瞧,若是秦姨娘还在,便让秦姨娘该回哪儿回哪儿,若是她不在,你也同你姐姐聊聊天。以后她身份不同,倘使得宠,于你来日也有帮助,省得了?”
静嘉点头,称是起身,行过辞礼后便往宜宁院返。果然,如邵氏所料,静嘉到“如梦令”时,秦姨娘还未走,许是没猜到静嘉会过来,少不得有些不自然。
但静嘉素日没少扮纯良,此时只笑吟吟道:“原是想问问姐姐宫里可好玩儿,没想到秦姨娘在,那静嘉便不打扰了,去问春笛也是一样的。”
静嘉虽如此说,却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秦姨娘当下便提出告退:“这哪里使得,二小姐与大小姐说话就是,妾身告退。”
秦姨娘朝静嘉欲行一礼,静嘉照旧是微侧身避过,莞尔而言:“秦姨娘慢走。”
静娴到底是与静嘉亲厚几分,加之是同龄人,在长辈面前强作的稳重淡去不少,上前拉住静嘉,眼神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雀跃:“妹妹怎么来了?我以为你还要在母亲那里待许久呢。”
静嘉攥着静娴的手,微微施了些力,以图传递出自己同样的兴奋之情。“我说想来看你,娘自然就放我过来啦。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
静娴不自觉红了脸,点了点头:“太子妃很和气,待我们都非常宽容。”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分宾主落座。
“皇宫大不大?是不是金碧辉煌的?”静嘉故作白痴脸,可怜兮兮地问着。
静娴低首,柔婉一笑:“我们从西华门入宫,没多远便是乾西五所,并不知它究竟有多大。宫里自然是金碧辉煌的,但西头所中布置得很是典雅,陈设虽皆是精致名贵之物,但并不落俗套。”
静嘉前世去过故宫,自然知道这皇宫有多大,用材多奢靡,不必说那阳光下的琉璃瓦是如何精致华美,便是一件件金丝楠木的座椅桌案,也足够静嘉垂涎了。
此时装作艳羡地问静娴,不过是为了铺垫出下面的话来:“那姐姐是觉得宫里好还是外面好呀?”
静娴自当她是顺着前面的话端问下来,并没多想,只笑道:“这当然是宫里好,咱们寻常宅第,如何比得上宫中华贵。不过,宫里规矩繁多,依我瞧着,是极束缚人的。似你这般脾性,还是不去的好。”
静嘉深以为然地颔首:“姐姐说的是。”
听静娴这么说,静嘉略是放了心。至少,姐姐流露出的感情不是对宫苑的排斥与抵触。静娴亦不是愚笨之人,今时入宫个中关窍,必定是了然于心,她既能觉得快活,静嘉便少了许多愧疚之感。
……等、等等?愧疚?
静嘉大脑瞬间死机,这种情绪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原来
意识到这种愧疚感的瞬间,静嘉心里有一块地方,好像隐隐被什么东西碰到了,一块遮挡在上面的石块儿向旁边微动了动,有股情绪就从这几不可见的隙罅里放纵地跑了出来。只因这隙罅太小,这情绪一面难以捕捉地四处蔓延,一面又涌向出口,似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宣泄出来一样。
所谓欲速则不达,这种静嘉难以描绘的感觉堵到了心头,反而相互碰撞着溜不出来,她束手无策。
正是静嘉愣神时,静娴推了推她面前的茶碗,弯眉笑道:“妹妹喝茶,前些日子因惹母亲生气,我自个儿拘在房里悔过,鲜少出去。后来又有知襄姑姑教导,忙的不知怎样是好,咱们两人走动得都不如往日频繁了。恰巧你今日过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静嘉求之不得,当下应好。伸手端起茶碗,依着知襄所教,三指捏着茶碗盖儿撇了撇茶叶浮沫儿,低眉浅嗅,此后方小啜一口。“原以为前些时日姐姐遇上太子是祸,没想到眼下看来,倒成了福。世间际遇,大多都是这样,经历了因,却猜不到果。”
静娴知道静嘉信佛,偶尔说出两三句禅语,也不以为意,只面微带羞,接上话:“我本也没想到……如今……”
“如今姐姐可觉得欢喜?”静嘉打断静娴斟词酌句的过程,直白提问。
静娴眉端低了下去,犹疑良久,似是经过慎重考虑方回答静嘉:“我觉得很好,现在这样很好,入宫很好,太子妃人很好……太子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