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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要送他到团救护所去。父亲本可以不理会他们,脚下一踩油门就开走了,但是眼见那伤员表情痛苦,血流不止,就让他们赶快抬上车。少尉排长也就当仁不让地坐进驾驶室里,那种派头,好像他是车主人似的。
汽车开动。父亲这才想起来询问他们的番号。少尉有点耍长官派头,回答道,老子是中央军王牌师。父亲心中有些好笑,就说,怎么王牌师连汽车也没有哇?少尉取出一支云南产的“重九”牌香烟来,也不递给父亲,自顾点燃吸起来。他说:“老子是陆军第二百师,听说过吗?”
父亲心头一跳,也不跟他计较态度,连忙问二百师有个叫林志豪的军官,他现在还好吗?少尉排长有些惊讶,忘了吸烟,拿眼睛看着他说:“你认识他?他是我们营长。”
父亲连忙问:“他在哪里?我要见见他。”
少尉说营长打畹町时负了伤,也在团救护所里。父亲顿时紧张起来,把汽车开得飞快,恨不得立即见到负伤的志豪。当少尉知道营长竟是眼前这个汽车兵的表姐夫时,态度立刻殷勤起来,连忙取出香烟奉上,还主动替父亲点燃火。父亲也不谦让,吸了一口就扔出窗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英国“555”牌香烟递给他说:“这是驻印军队制式香烟,每月都要发的,你留着抽吧。”
少尉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在团救护所,他果然见到已经挂上中校军衔的志豪,他的脸又黑又瘦,要不是穿身军装,简直跟个码头搬运工或者煤炭工人无异。他胸部包扎着绷带,医生讲只是被弹片割伤并无大碍,父亲这才放下心来。不料志豪见到父亲竟有些发呆,嘴巴动了动,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父亲知道志豪原本是个性格内向的男人,带兵打仗以后更加少言寡语,他想可能是受了战场刺激的缘故吧。志豪挥挥手,把医生和部下都赶出去,等屋子空了,他才哽咽着说:“述义,我打听到了……如兰下落!”
父亲急切地问:“姐姐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志豪眼泪流出来,断断续续地说:“野战医院被日本人包围,只活着逃出来一个人……他目睹了当时发生的一切……那里变成一座地狱,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
尽管父亲已经经历过太多战友的牺牲和血肉横飞的场面,而且知道野战医院落入敌手的事,对如兰姐姐的命运早有思想准备,但是他的眼睛还是模糊了。巨大的悲痛和忧伤攫住了他,天地一片滂沱,那是亲人的眼泪在飞。
两个男人,父亲和林志豪,他们相对无言,枯坐一夜。
第二天,父亲重新上路去执行任务,他觉得自己那颗被痛苦和仇恨折磨的心简直变得跟沙漠一样荒凉。出发前他问志豪:“你回过重庆,见到你的儿子了吗?”
志豪点点头,父亲心中感到一丝安慰。他能想象出小石头缠着父亲,两人从此相依为命父子情深的样子。他朝志豪咧咧嘴,觉得嘴唇很疼,伸手一摸,发现嘴唇上尽是燎泡裂口,而且渗出了血。
汽车开出老远,他从后视镜看见志豪还在路边朝他张望,志豪没有戴军帽,头发被风刮得飞张起来,像个倒立的惊叹号。
4
随着隆隆炮声向缅甸中部推移,国内军队逐渐撤离边境回国,驻印军队则驻扎在国门等候命令。联勤大队驻扎在瑞丽江边一个地名叫作“南坎”的缅甸小镇上,与一江之隔的瑞丽县城遥遥相望。
此时已经临近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老庾派人向驻地寨子买了米酒,宰杀一头山猪、一头黄牛,犒劳官兵好好过个平安年。不料大年三十战事再起,有情报说日本人不甘心失败,重新集结重兵包括坦克向中缅边境扑来。一时间空气紧张起来,联勤大队接到命令连夜派一辆卡车向前线运送急需的作战物资,大家眼看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就要端上桌,心里都不想跑这趟苦差,眼睛都躲闪起来。父亲见状就对副队长马面鬼说:“让我去吧,反正这一带我跑过多次,路熟。
闷墩见父亲要去,也自告奋勇陪父亲去,马面鬼就同意了。父亲奇怪怎么没见到老庾的影子,他向队长竹楼那边瞟了瞟,门虚掩着,里面飘出女人吃吃的笑声。父亲想,这个老庾,倒是个做官的料,先把做官的享受都学会了。
两人开了一辆美制GMC十轮大卡车,连夜赶到军械仓库装载物资。父亲看见那是一车压缩干粮和十几具火焰喷射器,心想前线很可能断粮了,也许还遭遇敌人的坚固堡垒,于是开动汽车往前线出发了。
这天夜晚没有云彩,江边起了轻纱般的薄雾,尽管树梢上挑着一弯朦胧的月牙儿,但是月光很羞涩,总也照不到地面上来。汽车亮着大灯,沿着江边公路颠颠簸簸地行驶,蜿蜒的江水和路边的傣家竹楼在车灯中忽明忽暗,变化出种种诡异的图案来,给人感觉不是在公路上行驶,而是在幻境中穿行一般。
离开瑞丽江就向南驶上通往腊戍的山区公路,半夜里他们来到一座水流湍急的溪谷边。溪流并不宽阔,但是架在河上的铁桥被炸断了,路基下面还躺着几辆烧毁的汽车。一队中国工兵正在赶架临时浮桥,父亲询问架桥的军官,那人下巴上有撮黑毛,说话时黑毛一动一动的。黑毛军官说,昨天有股敌人摸来炸毁了铁桥,还偷袭了运送军火的车队。父亲明白,这是日本特种兵的渗透战术。
父亲看见工兵正在费力地固定钢缆,他们一次次试图把钢缆送过河去,都因为水流湍急而告失败。父亲见过美国工兵团架设浮桥,他们使用一种抛绳枪先把绳索抛射到河对岸,再通过绳上的滑轮把钢缆一根根输送过去,这样很快就架好一座临时浮桥。但是中国工兵没有抛绳枪,所以只能很原始地用人背着钢缆过河,不幸的是天黑水急,背钢缆的人一次次被河水冲倒,架桥工作停滞不前。
父亲焦急地看看手表,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钟。他望望头顶,大山里漆黑一团,心想国内的人们大概都在守岁吧。怏怏地回到驾驶室,两人都睡不着,干脆抽着烟说话。父亲吐出一口烟来问闷墩:“想么子?想那个重庆女娃子么?”
闷墩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妈的,这些天特别想得厉害,也许因为小鬼子就要完蛋了吧。”
父亲不由得深深地叹口气。是啊,报纸上天天都是胜利消息,形势一片大好,就像一夜间桔树枝头忽然缀满嫩黄的新芽一样,连人的心都渴望发芽了。他忽然对军旅生活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就像当年对投笔从戎有种紧迫感一样,不同的是激情来自理想,倦怠来自心灵。“倦鸟归巢”,他忽然想到这个成语。他的“巢”当然不在军队,而在他心向往之的家乡和大学课堂。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问闷墩:“回去想做么子?”
闷墩闷声闷气地回答:“头件事就是赶快娶喜妹儿,当然还得看看人家是不是还没有嫁人。再就是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
父亲说:“你不想念书么?要是你愿意,我让爹爹给你出学费。”
闷墩摇头道:“念书?算了吧,你是念书的料,以后到国外留学,做大事。我么,能熬成我师父那样,凭手艺吃饭就不错了。”
父亲有些失落,说:“你还年轻,当真不想念书?”
闷墩道:“人各有志嘛。如果我去念书,还不如拿了那笔钱去做生意。”
父亲第一次听朋友嘴里说出“做生意”三个字来,让他很是吃惊。接着闷墩把头凑过来说:“你猜猜,我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是谁?”
父亲一连猜了几个,史迪威将军,孙立人军长,但是闷墩都摇头。只见他笑道:“嘿嘿,猜不到吧?告诉你,就是你父亲。湖北棉纱大王张松樵。”
父亲惊讶不已,他觉得闷墩的心思如同两层楼,下面一层是敞开的,上面一层却装着许多从不轻易示人的秘密。也许临近胜利快要回家了,闷墩对朋友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在汉阳老家,人人都知道你父亲的故事,他小时候那么穷,在汉口流浪讨饭,替人当伙计做学徒,直到创建裕华纱厂,成为远近闻名的棉纱大王。他念过么子书?只上了两年慈善堂义学,所以我梦想像你父亲那样攒一大笔钱,做个人人尊敬的大老板。”
父亲简直要对他的朋友刮目相看了,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闷墩,竟然揣着如此远大的人生目标。虽然今后能否实现另当别论,父亲还是为朋友的志向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父亲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我爹爹娶了三房太太,你要是有钱了也娶几房太太吗?”
闷墩摇头道:“胡说。我这辈子只娶喜妹儿一个。”
他小心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只精美的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