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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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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恭恭敬敬地回答:“儿子明白。”
“明白你还去?”
父亲回答:“儿子不能不去,普天之下的骨肉都一样。小石头也只有一对父母,可如今他们都在战场上。他们是儿子的榜样。”
张松樵长叹一声道:“昨天我去了兵役署,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儿子紧张地盯着爹爹,爹爹嘴里的牙齿残缺好几颗,让他想起朝天门码头那座被炸塌的古城门。城门一开一合吐出声音:“他们说,只要你同意撤回报名申请,他们就放你回家。”
“儿子不能同意。如果儿子不幸为国尽忠,请父母好自珍重,儿子不能为您们尽孝了。”
张松樵彻底明白了,不禁有些神情黯然。他摸摸索索地取出那张报纸,指着照片上另外两个人说:“他们都是你的同学吗?”
儿子告诉爹爹,这个是同学老庾,父亲是国防部军官。另一个是厂里的司机助手闷墩,全家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夏天那场空袭中,被山上金银湖大水冲进长江,踪迹全无。
张松樵半晌无语,后来他终于站起身来,去房间叫柳韵贤下楼,两人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然后对儿子说道:“你长大了,要报国去了。父母养育之恩,你就此叩谢吧。”
父亲心中大恸,“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等他抬起头来,姆妈已经瘫软在椅子上哭成一团,爹爹像棵身姿挺立的老树,沟壑纵横的脸上泪已成行…
出发的日子到了,天色未明,父亲就起床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还特别挑选了几本书带着。门推开了,一宿未眠的老爷子走进来。父子俩一时都没有说话,看见父亲行囊里尽是书,老爷子不由得十分伤感,摇摇头转身走了。
早饭是柳韵贤亲自下厨为儿子做的,还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热干面”。父母眼光里流露出来的千言万语简直就像一只手,把儿子的心都揉碎了。父亲不敢与他的父母对视,唯恐心一软,那些柔情和母爱就化作绳索把他给拴牢了,只好慌慌张张地装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告别的时刻到了,柳韵贤拉住儿子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件东西给他套在手腕上。父亲低头一看,竟是只瑞士产的“OMEGA(欧米茄)”金表。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好像凄怨无比的戏文唱腔在耳边回荡:“我的儿哪,答应我,么子时候吃不了那些苦,么子时候后悔了,不想当那兵了,咱卖了它,好换飞机票回家来啊?”
父亲本想缩回手来,但是手被姆妈紧紧捉住。他想跟她说,一名普通士兵戴着金表上战场别人会怎么看?何况自己绝不会后悔,也绝不当逃兵。可看着姆妈哀求的目光,他无法启齿,他不能再往父母破碎的心上添雪加霜了,就算给他们留个盼头儿吧。
他向父母深鞠一躬——这是儿子辞行,也是感恩,更是一个年轻人终于长大奔向战场的成人仪式。
这是公元一九四二年岁末的最后一天,但是对年轻的父亲来说,这一天东方升起的太阳却是全新的,如同他的从军之路以及胸中的希望和梦想也是全新的一样……
第八章教堂里的撒旦
1
一个中尉军官大声点名,点到名字的人慌忙回答“到”,然后依次领到两套黄布军装,一套是旧的,另一套还是旧的。还有一条旧棉毯,一只饭盒和一双草鞋。有人嗅嗅军衣上的可疑气味说,会不会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这句话引起许多人的生理反应,父亲觉得身上痒痒的,好像许多小虫子在背上爬。老庾发牢骚道:“这算什么当兵?我可从来没有穿过草鞋。”
闷墩把草鞋往脚上一套说:“算了吧,当兵可不是来享福。”
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进大门来,父亲认出这是辆美国“道奇”卡车,因为太老旧的缘故,发动机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车上已经装了半车粮食,新兵都挤在车厢后面,大家先是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大声说话,但是随着汽车驶上江边公路,北风像刀子一样呼呼乱舞,他们很快就站不住了,蜷缩在一起挤着取暖。
不料爬陡坡时汽车熄了火,来接兵的军官是个上尉,他骂骂咧咧地跳出驾驶室,朝车厢上吼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下来推车!”
新兵纷纷跳下来推车,坡陡车重,竞比推一座山还要难。父亲看见那个军官站在一旁抽烟,除了骂人自己并不动手,好像推车的都是一群囚犯。心中有些不满,就悄悄对身边的两人说:“你看那家伙,像不像土地庙里的催命鬼,好像咱门上辈子欠他二百两银子似的。”
闷墩同意道:“咱们可是志愿从军,不是来受气的。”
老庾劝道:“当兵都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别惹他。”
催命鬼发现他们偷偷嘀咕,看出新兵眼光有些不满,就过来踢了父亲一脚,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嘀咕什么?还没吃上粮就想造反啦?兔崽子!别以为你们是学生就了不起,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推到山顶,大家都累出一身臭汗,军官钻进驾驶室,汽车继续开动起来。老庾到底是军官家庭出身,劝父亲道:“你别当这是你老子的工厂,别人不敢拿你少东家怎样,这里可是军队。我父亲说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令如山倒,长官的话就是圣旨,你要敢抗命他当场就把你毙了。”
下午太阳落山,汽车开进教导团驻地,新兵纷纷探出好奇的脑袋。他们看见驻地是一座空荡荡的破教堂,院子里杂草丛生、破败不堪。
一个斜眼睛勤务兵和围着白围裙的中年上士从厨房跑出来,后面跟着三四个邋里邋遏的火头军:几个人并排站好,勤务兵恭敬地向催命鬼报告说:“厨房和仓库已经清理出来,今晚可以烧大锅了。”
军官眼皮不抬地说:“豺狗,我的屋子消过毒了吗?”
那个叫“豺狗”的勤务兵讨好地说:“报告长官,统统用草灰水消过毒,保管没有跳蚤。您的饭也热着呢。”
军官对勤务兵挥挥手说:“这里就交给你了。先叫他们干活儿。”然后走进厨房吃饭去了。
军官一走,豺狗立刻就神气起来,对新兵嚷道:“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搬粮食。”
有人抗议道:“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
豺狗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剔着牙齿说:“你们以为当兵还跟学校里一样享福啊,格老子的!不打仗每天吃两顿,打仗两天吃一顿……不干完活不许吃饭!”
父亲原本以为当兵就是上前线,与敌人英勇作战,绝不退缩,没想到当兵还要受欺辱。他愤愤不平地说:“简直是狗仗人势么,不都是一样的兵嘛,为啥还要受他欺负?”
老庾赶紧拉拉他说:“老兵欺新兵,到处都一样。”
父亲看见那几个火头军也抄着手看热闹,就大声说:“要干大家一起干,凭什么只叫我们干?”
那个上士伙夫头走过来看看父亲,他长着一张砖头红脸,粗脖子,厚嘴唇,连头发上都蒙着一层灶灰,看上去有些宽厚的模样。伙夫头好意劝他道:“学生娃,别自讨苦吃,这里是军队,谁不听长官的话谁倒霉!”
半车粮食足足让他们搬了一个小时,个个累得双脚发软、东倒西歪。好容易完成任务,伙夫头赶快从厨房里搬出一桶热气腾腾的南瓜干饭。一盆黑糊糊的猪杂豌豆汤煮萝卜,就是当地俗称的“豆汤饭”。新兵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父亲放开肚子吃了三大碗才住手,他觉得家里的山珍海味也没有这顿豆汤饭香甜可口。
2
天不亮,尖锐哨音就把新兵从睡梦中拽起来,豺狗连踢带吼地把他们赶到空地上站好队。等了好一阵不见长官出来,倒是身上先痒痒起来。父亲撩起衣服,发现身上咬了许多小红包,闷墩警告他说:“是跳蚤咬的。”
父亲惊奇地看看他说:“跳蚤吗?谁会带跳蚤来呢?”
闷墩肯定道:“草捆里最藏跳蚤,我知道的。”
父亲顾不得天冷,连忙把衣服脱下来使劲抖着说:“有本书上说,按照身体比例,跳蚤是地球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就是跳高冠军了。”
老庾也抖着衣服道:“去他妈的跳高冠军,我担心会不会染上传染病。”
闷墩安慰他们说:“待会儿咱们用草灰水来消灭它。”
天亮后催命鬼上尉才慢腾腾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长官心情看上去不错,换了一身斜纹布的新军装,脸上的表情也像新军装一样生气勃勃,有了笑容。他背着手,像老爷一样在队伍前面踱来踱去,好像新兵是一群等待训话的仆人。父亲听见他说:“我是你们的政治教导官阳清云。太阳的阳,不是木易杨。清官的清,云彩的云。你们编为教导团一连,班长就是李稀饭。李稀饭你站出来让大家看看。”
李稀饭站出来,大家轰的一声笑了,原来李稀饭就是豺狗。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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