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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安的话令父亲心头一震,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士安看穿了父亲的心思,警告说:“你别胡思乱想,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好好念书,将来抗战胜利了谁来搞建设?你爹爹的工厂还等着你接班呢。”
4
此后几天,父亲精神恍惚、魂不守舍,连他最感兴趣的数学课,也提不起兴趣,老师提问他也答非所问。人在教室,一颗心却不知道在哪里梦游。但是只要天空中飞机马达一响,他的头脑立刻就清醒过来,好像那些大铁鸟牵着他的魂一样。他常常举着头,想象这些飞机漫长的航迹连接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另一端,在一个古称“毒身(即印度)”的南亚国家,他敬爱的表哥士安正在重新投入战斗,而一支全新的中国大军正在像钢铁洪流一样悄悄集结起来。
恰巧,老庾一脸神秘地把他拉到教室外面说:“哥们儿,我要跟学校拜拜了。”
父亲吃了一惊:“你要离开重庆吗?上哪儿去?”
老庾压抑不住得意的声音说:“出国。到外国逛逛去。”
父亲很意外:“去……留学吗?”
“这破书我早他妈的念腻了,还喝什么洋尿水?告诉你,我要去当兵。”
“当兵?别瞎扯了,你老子舍得送你上战场?”
老庾恨道:“我家那个狐狸精一直想把我赶走,我爹就说,儿子,我看你也不是念书的料,干脆当兵得了。在中国,手握兵权比做什么事都吃香。”
父亲问他:“那你去考中央军校得了,出什么国啊?”
老庾一脸兴奋地说:“只告诉你一个人啊——美国人要在印度武装中国军队,大本营都批准了。嚯,那可是真正的美式装备,飞机大炮,坦克战车,就是与英美盟军相比也毫不逊色。我爹说了,机会不能错过,赶早吃肉,赶迟吃屁。”
父亲觉得有只大手捉住了自己到处游荡的魂儿。一下子把它按回自己的胸膛里了。他紧盯着老庾,喉咙里挤出一种陌生的声音说:“你是说,要去……印度吗?”
老庾调侃地说:“老邓你没事儿吧,这么舍不得我走?”
父亲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吓着同学了,于是他平静一下自己,拉着老庾的手说:“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中美两国政府达成协议,决定在印度组建一支接受盟军领导的中国远征军,利用驼峰航线的返航飞机将中国新兵运往印度,在那里接收美式装备,重新打通中印缅国际交通线。征兵工作即将开始,优先招募一批懂英语、有文化的大中学生。
父亲听完,有种如释重负、迎风飞扬的感觉,迫不及待把自己也要去印度当兵的想法对老庾讲了。老庾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嚷道:“你疯啦!你老子那么多工厂,那么多钱,你用得完吗?用得着上军队混么?再说你家里又没有后妈。”
父亲不想跟他多解释,只盯着老庾问:“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老庾的脸皱成一团,苦恼地说:“想当兵还不容易,让我爹给兵役署打个招呼就行了,再说以后还要公开招募,有什么不成?咱还巴不得多个朋友照应呢。可是话说回来,你父母让不让走可不敢说。我不信你娘、老子守着万贯家财,还会放儿子去印度打仗!”
老庾说的没错,父母肯定不会放自己去印度当兵的。一想到爹爹的威严神情和姆妈的泪眼,他的脑袋就乱哄哄地理不出头绪来。
这天放学回家,张松樵立刻注意到儿子情绪异常,便要问个究竟。父亲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让爹爹狠狠责罚自己,惩罚自己的不孝,也许只有爹爹的惩罚才能让心中的苦闷和烦恼减轻一些。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爹爹,自己下江水里游泳了,险些没叫弹子矶的大漩涡卷走。张松樵当场脸就白了,儿根胡须一翘一翘的,二话不说抓起拐杖就打。这天儿子却不跑,也不叫饶,直挺挺地迎着老子的拐杖。
忽然“咔嚓”一声,拐杖断了,儿子头上流出小溪一样的鲜血来,可是他还是原地站着一声不吭。张松樵气得浑身哆嗦。老子打儿子,向来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儿子服软告饶或者拔腿就跑,老子也绝不会穷追猛打,要的就是一个警告和数训、可是今天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公然与老子对抗。张松樵骑虎难下,只好哆嗦着手去找棍子。恰好墙角有一把花工锄头,他抓起来就朝儿子头上抡去。恰好这时柳韵贤赶到,张松樵借坡下驴,扔掉锄头转身走了。
作为儿子,父亲正在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和感情裂变。他对父母和亲人抱有深深的爱和歉疚,他知道自己将要违背父母的意志,极大地伤害他们的情感,他觉得用什么方式向父母赎罪都远远不够,别说挨几下打,流一点儿血了。
5
这天放学,他和老庾一道沿江边马路步行。快过新年了,去印度的事还没有消息。北风正刮得紧,两人都缩着头,手拢在袖子里走得没精打采。
转过街头,闷墩的汽车正好迎面开来。老庾在驾驶室坐舒服了说:“就你一个人哇,你师父没出车?”
“师父胃疼,起不了床。”门墩少有的兴奋,“你们看见没有,拉了满满两吨皮棉呢。”
快到厂门口了,路边站着个穿红衣服的少女朝汽车招手,闷墩赶紧熄了火,拔了钥匙揣进兜里,然后才下车同少女说话。少女显见得对闷墩十分亲热,眼神热辣辣的,两个好看的小酒窝盛满了蜜水。闷墩一个劲儿地对她解释,又指指车上,少女显出很失望的样子。父亲很郁闷,拉着老庾就要下车,闷墩连忙拖住他们说:“别走啊,天气真冷,我请你俩喝那啥玩意儿去——对了,美国洋啤酒。”
老庾翻着白眼说:“美国洋啤酒?那可是很贵的东西噢。”
闷墩拍拍口袋说:“啥贵不贵的!咱有钱,加班费涨了两倍,喝得起!”
父亲知道,随着美国飞机掌握制空权,工厂现在一片红火。工人加班加点连轴转。生产一上马,奖金自然看涨,裕华纱厂的员工个个都跟小财主似的。而驼峰航线开通的直接效果就是黑市大繁荣,不论吃的、穿的、用的都能通过黑市买到,而且一律都是美国货,现在连闷墩都敢开口请朋友喝美围洋啤酒,可见形势今非昔比。
三个人来到饭馆里坐定,闷墩先点了一盘卤猪耳朵,一碟油炸花生米。父亲一看就笑了,调侃道:“哎呀,你师父一辈子就点这两样菜,现在徒弟也学会了,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闷墩脸红了,憨厚地笑着说:“你们点,你们点。”
父亲叫了一道红油麻婆豆腐,一盘回锅肉,老庾点了一条红烧松鼠鱼。洋啤酒上来,是那种铁罐装的美国货,可是饭馆却没有罐头刀,店主找来一把厨师剔肉的尖刀,旁边一群穿长袍马褂的食客瞪着眼睛看他们怎样对付这洋玩意儿。老庾和闷墩没喝过啤酒。这时候只有父亲出马。他把刀尖轻插进罐顶,小心地沿着边缘旋开一条口子,然后把金黄色的液体倒进粗瓷碗里。老庾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在铁盖子上凿开一条口子,只是用力过猛,一股蓬勃的泡沫冷不防喷出来,溅了满脸满身。马褂们见状个个幸灾乐祸,笑得抽了筋。
啤酒到底不比白酒,不经喝,还不见酒力。闷墩连连说:“这洋货味道咋跟马尿差不多,还贼贵。不好不好!”
父亲知道他心疼钱,就向店主要了一瓶泸州老窖,三个人这才正式喝起来。闷墩吱儿吱儿地啜了几口,脸上有了一丝红亮亮的酒色。父亲偏着脑袋问闷墩:“刚才那红衣女孩儿是你什么人?”
闷墩一下子脸红了,连连说没啥没啥,一个熟人。父亲和老庾对视一眼,更加觉得有鬼。老庾挤眉弄眼地说:“我看不像嘛,怕是找的媳妇吧?”
闷墩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父亲将一盒香烟扔到桌子上,三人都点上。老庾就开始盘问女孩儿叫啥名字,住哪里,多大年纪。闷墩低着头只管不吭声。父亲问他是不是本厂的,他看了父亲一眼,很不情愿地回答说是师父家的,叫喜妹。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有心招徒弟入赘啊。大家说笑了一阵,闷墩忽然问父亲道:“小哥子遇上啥不高兴的事吗?”
父亲很惊讶,看不出闷墩这样心细,能体察出他心里有事。他没准备跟他们讲,可刚一张嘴,心里的话就全出来了。没想到,还没等他讲完,闷墩竟哭了,坚决地说:“小哥子、老庾,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印度当兵!”
“不行,你好不容易就要学徒满师了,这可是一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父亲第一个反对。
闷墩瓮声瓮气地说:“小哥子,你别忘了,我家七口人都死在鬼子的炸弹之下。告诉你们吧,你们别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