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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点。读书应取其性情相近者而精读之,才容易于见解思想上有所启发,如此时久日渐,自然也可有成就。常人学与思,总是学占大部分而思少,就是因为所学是趋时之学,不一定与自己思想能发生关系。要多思不如少学,才不会精神浪费,但要如此,又非取孤游办法不可。栖栖皇皇,汲汲成名,人云亦云,是不足取的。我想从容的,慢慢的,如野游般沿路读来才好。像Samuel Butler那样孤芳自赏的作家,是我所佩服的。
有人出书,是因为偶然先想到一个书名,觉得太好了,非出不可,然后去做书。有人是先做好了书,才想起书名,甚至屡次易名,如同家中的宁馨儿,先生出来,再给取名,却因为宠爱,连起三四个绰号,随生随灭,听其自然,但也不觉得重复。名之来源,常人都不知道,有时做父母的也不知道。大半总是偶然呼出,觉得顺口,音韵好听,而有什么极小事故的关系。《大荒集》,是先想出书名,属于第一类的。今晨因想到这书名,觉得音韵甚好,义也可取,所以也把一时感想写成一篇序。序既写好,又感觉不得不赶紧搜罗旧作,编集起来,待看能合书名否?
这只能算是序书名,并非序书。至于书之内容皆系革命以后之作品。但料想已无《翦佛集》之坦白了。而且并非包括我革命以后的最好作品。最好的还是我游欧一年与我的小孩的通信,而那些通信的最好部分,并不是我写的。
《论语》三周年
在三年前此日,《论语》呱呱坠地,可是其呱呱是笑声,不是哭声,虽然他是法文所谓enfant terrible(好在人前说毫无顾忌的老实话的小孩),但是一则因他天真,本无恶意,也与人不怀宿怨,二则他可哄人笑,三则大人长者实在终日拘束的甚是无聊,一旦有一小孩直指客人鼻上一只苍蝇,须上一粒饭粒,心里顿觉一阵凉爽,所以也就任他去了。说放肆也有时有点放肆,若不是长者宽厚为怀,早就打他一下嘴巴,以后他也就慢慢不敢放肆,专学说些客套去了。可是这小孩,虽好嘻嘻哈哈终日,究非不上进的村童可比,也颇自知自好,客人须上有一粒饭粒,他必要指出,但叫他怎样无理取闹,或者口吻粗鄙,骂人王八,他也不来的。因此上下都爱他,偶有不顺,也只说他淘气,笑笑完事,而他人所不许说的话,他许说了,别个小孩不敢出口的话,他也敢说了,兜的全家上下团团转,有时大人谈话无味,反要喊小孩出来说:“你说说笑话给我们听吧!”
因此《论语》居然度过三岁了。其实也是现代与往日不同了。若在往日,小孩在人前淘气,或在学堂玩笑,都要挨鞭杖,即使学生在课室看见一只蝴蝶,喝声好看,都要遭先生白眼一下。现在可就不同了。你看学堂还给球教学生踢,若有小孩喜欢看蝴蝶,教师也趁机会,说说毛虫化蝶的道理给他听。教科书还有画图给学生看。这样一来,念书可就快活的多了,不似以前子曰诗云叫人坐冷板凳。因此学生身体也强健起来,精神也活泼了。现在读书人会跑,会跳,也会游泳,也会踢球,比以前读书人的身体就大大不同了。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小孩生下来,本有一股天真活泼之生气,学生中你敲我一背,我拧你一下,都不是坏根性,也是无害于读书上进的。大概小孩愈聪明,愈活泼,愈淘气,倒是那些终日静坐循规蹈矩的小孩,本来元气不足,将来长大更加无用。所以聪明的教师看见某生淘气,心里早就想到自己童年也是在学堂捣鬼者之一,口头虽然不得不喝他一声,心里却甚怜爱,明白这个小孩将来非同小可。因为他书的确念得好,所以有时虽然在课室和同学捣鬼,也装做不见,由他去了。若是他真不念书,一味顽皮,那就不同。苟能知上进,闲时淘汽吵架,倒不能算为坏根器,是合乎自然。你想这种教学心理,不是比以前进步吗?所以《论语》也安然淘了三年气。
我们眼看这小孩做三岁生日,想想倒也不容易。别的小孩有的出痧,有的惊风死了。他还是一个圆脸蛋,终日嘻嘻哈哈兜着人笑。本来三岁上下的孩子,最易患病,最多波折,有时好好的小孩,不知怎的,会无疾而终,我想《论语》所以今日无恙,还是靠他平日有说有笑,能吃能玩的充实元气吧。现在他算长大了,虽然未多见世面,但是也不能让他放肆无礼,大人跟前说话,也应顾忌一点,不过也不应常吆喝他,管教太严;千万不可使他失了活泼天真,慢慢的沉闷,慢慢的虚伪,不敢再说说笑笑,将来闷成一个无名病出来,那可不是玩的。
关于《人间世》①
『①原题为《关于本刊》。』
凡创作的理想,必经过相当的试验、误会、坚持,然后成功。本刊出版以来,经各方投稿者的赞助,始有今日,近来外稿越来越多而越好,更能接近原来的理想。但是在本人仍认为心中想要实现的理想杂志尚未实现,其能实现与否须靠撰稿人帮忙,所以把这一点意思写下如左。
本刊宗旨在提倡小品文笔调,即娓语式笔调,亦曰个人笔调,闲适笔调,即西洋之Familiar Style,而范围却非如古之所谓小品。要点在扩充此娓语笔调之用途,使谈情说理叙事纪实皆足以当之。其目标仍是使人“开卷有益,掩卷有味”八个大字。
要达到这八个大字的目标,非走上西洋杂志之路不可。西洋杂志好的就是叫人开卷有益,掩卷有味。中国的杂志文字,轻者过轻,重者过重,内容有益便无味,有味便无益。如某杂志一翻开目录,就是××之鸟瞰,××之展望,××之检讨,××之动向,老实说,谁会去读这些文章,故曰有益而无味。如小品之风也月也雪也金鱼也,味倒有矣,而益则无,虽可读,却非不可不读,读了也毫无所得,故曰有味而无益。然在西洋杂志却常见既有味又有益的作品,增加我们的知识,启迪我们的灵机,非但可读,并且不可不读。我尝给他分析一下,得以下结果:
㈠意见比中国自由。因用了个人笔调,篇篇是有独见,得自经验,出自胸襟的话,或牧师叙述为何不叫他的儿子做牧师,教科书书局编辑揭教科书之黑幕,某人赞成纳妾,某人反对蜜月旅行,大家自由的,大胆的,发挥下去,这是有价值的文学,也即是诚实的文学。中国所以如此大家依样画葫芦,因为中国人善骂,怕骂便不能说出心中的话,而结果流为白茅千里世界。口未开已先知其卫道,笔未下已可断其投机。故必有人敢挨骂,吊诡谲奇,才能打破这个伪道学的局面。《论语》曾经有过两篇大胆的文章,一是洋人写的《开房间》,一是女子写的《一月一次的刑罚》,便是此种大胆的文字,也是诚实的文字。
㈡文字比中国通俗。西洋杂志撰文者,并不把文字看成宝贝,就是用笔说话而已,而且因为西洋杂志是要给家家户户妇人小子看的,他们已经演成极通俗的杂志文体,叫人人看得下去。
㈢作者比中国普遍。中国文字成为一种阶级的专利,报上投稿者,都是靠笔吃饭的人。这些人三成是书呆子,七成是未曾好好读书的。我自己二者兼而有之,我们这般人谈天说地有什么价值?叫我写一篇蕃薯种法我是写不来的。因为你也是文人,我也是文人,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的玩意儿,看谁书袋掉的利害,笔锋练的尖利,谁便是高手,但是这种文字有什么价值?西洋人没有这样尊重文学,所以杂志投稿的人,也各种各式的人都有。有卖汽车的教人买旧汽车的秘诀,有救火队长叙述救火的内行话,我读了也有味也有益。中国教科书的黑幕,有书局老板敢写出来吗?中国银行界怎样靠公债维持,写来岂非有味而又有益的文章,但是银行经理,他肯执笔吗?交易所伙计他敢执笔吗?上海爱多亚路宝成里之夜生活,小瘪三鸦片鬼不乏能文之人,他们肯特写出来吗?中国纳妾者,离婚者多多少少,他们肯赤条条把他们实情实理讲出来吗?再浅一点,男女同学是好是坏,此中不乏问题,为何没人肯来反对或辩护,或叙述他或她的经验?更浅一点,结婚男女第一年经验如何,谁肯老实写来?再高一点,考试院成立以来所干何事,有人能系统的记载及说明其苦衷吗?这些都可代表西洋杂志的文章题目。可见中国杂志是死的,西洋杂志是活的。西洋杂志是反映社会,批评社会,推进人生,改良人生的,读了必然增加智识,增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