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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叹道:“照浪的话你也能信!他向来不做赔本生意。”本想再安慰他两句,想想自己意兴阑珊,提不起有兴味的话,便也罢了。
两人默然相对,艾冰自觉无颜,找了个借口闪进屋里。长生怔怔地站了会儿,想到紫府前阵的热闹,如今好容易聚了,不知几时散尽,伤感地抽了抽鼻子。
走过流风院,自然而然步入紫颜房前,长生想起少爷生气的样子,微微心疼。想了想,垂手到门口叫了一声。没听见动静,就伸手推门进去,正房里没见人,往旁边厢房里寻去。等到了后面,屋子里烟气蒸腾,四只影青瓷博山炉肆意地吐着香烟,云雾中变出万千幻景。明空照月,崇台累榭,忽件窈窕佳人望月抚琴,楼外于溪流水淙淙。
纤手一抹,那云烟消停无踪,仿佛皆被收入神仙的乾坤袋。紫颜嚼着花瓣,若无其事的问:“你来做什么?”
长生这时看清房中的陈设,有数十个人偶的头排了奇门阵法似的绕着紫颜,每个人头须发皆全,面目模糊。紫颜座前正放了半张脸孔,眉毛扎到大半,鼻子却是歪的。
长生好奇走近,那脸孔的一只眼珠森然盯着他,随着他的步子骨碌转过一圈,唬得他往后一跳。紫颜呵呵轻笑,眉眼大见缓和,长生方敢应声道:“红豆走了,我来向少爷说一声。”紫颜叹气:“我没怪她,这傻丫头,看不清自己的去处么?”
“她能去哪里呢?”长生忍不住有点担心。与红豆虽没什么交情,毕竟她在府里住了几个月,不想见她出事。
“顺其自然罢。”紫颜浅浅一笑,这一笑顿时放下过去种种。长生的视线跟随他的手而去,见他拨弄着座前人头的修眉,轻唤长生的名字。“我在给你易容,你瞧瞧像不像?”
长生暗想,这丑人怎能像自己,气恼地道:“少爷别寒碜我,我没福气让少爷易容。”
“啧啧,你不乖,又来了。我偏不让你如意!等着看吧,我先把这张丑脸易容成你的样子,再把它换成最难看的脸!气死你。”紫颜说得咬牙切齿的,偏偏吐字生香,神情比小孩子赌咒更认真,惹得长生失笑。
“罢了,罢了。”长生想,少爷分明没生他的气,故意闹了玩呢。他不想和紫颜胡闹下去,抬足往外走“我去吩咐厨房做点儿好吃的,艾冰心情不好,不晓得吃不吃的下东西。”
“我也吃不下。”紫颜一脸委屈,伸手指指自己。长生装作没看见,捡起一瓣花放在嘴里,一路嚼着出去了。紫颜手一抖,狠狠拔掉一根人偶的眉毛。
走了几步,长生想到披锦屋里袅绕的云烟,越想越不妥。少爷只有正式施术时才会用特别的香,那铺天盖地遍及房屋的香气,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左思右想放心不下,长生径自出了府,往糜香铺寻姽婳去了。
糜香铺后是极大一个院子,正是姽婳的香官居,房前藤蔓丛生,香花抱石。借住在香官居的尹心柔,持了一方三寸多长的大块深色沉香左右翻看,赞叹不已:“只此一块香便价值数百金,真是难得。”
姽婳横过一道花枝,笑道:“一种香气好记,若是让你同时闻上十来种香味,不晓得你辨的出几种,又会记得几种。”
尹心柔在后宫日久,闻言反觉新鲜,叫姽婳拿香来试。姽婳便把伽南香、甜香、避邪香、金凤香、龙脑香、枕臂香、木香、甘香、白檀香、麝香等十数种香料一一给她嗅了,每种香从密封的坛罐中取出,到最后香味盘旋叠加,尹心柔渐渐失却了察觉香气的能耐。
“糟糕,我闻不出味了。”他失望的叫道。
姽婳咯咯的笑,背过身去闭目把各种香的来历说了一遍,末了得意地道:“这糜香铺里有上千种香气,给你三年,若是能全记住了,才算有资格住下。”
尹心柔微笑,紫颜安排她住在此间,是知道这里绝不会寂寞吧。与此些美妙的香气朝夕相伴,哪怕足不出户,囚禁在此处一辈子也是甘心。
长生伸出头来,边走边皱眉道:“讨厌,什么香气这么重,简直熏死人。”
姽婳睁开眼:“你家又有客到吗?”
“没。我特意来问姑娘——”他话未说完,尹心柔举起一瓣香放到他面前道:“你猜,这是什么香?”
长生闻了闻,惭愧摇头。尹心柔大为得意:“这是十三位女儿香。”长生俊脸一红,道:“我一个小孩子,拿什么女儿香来考我。”尹心柔看他害羞的神色,想到皇上心里一荡,继而黯然。
长生见她被问住了,忙趋到姽婳跟前,问:“有件奇事想问老板,我家少爷在屋子里烧了一种不知什么香,满屋子烟云,倒像瑶池仙府似的。”
姽婳笑问:“他用的是博山炉吧?”
“的确是莲花座的炉子,我想问那烧的是什么?”
姽婳道:“他用的熏炉本就容易烟云缭绕,加上那香该是我给他的‘烟云’,顾名思义便是烟霭四合,宛若沧海。怎么,今趟他竟为自己烧起那香了?”
长生蓦的想起,少爷说过烧香是为自己续命,没来由的紧张,顿足道:“我也不知,我回去再瞧瞧。”
姽婳道:“你别急,把情形好好说给我听。”长生一一说了,姽婳一戳他脑门,呵呵笑道:“你呀,险些又上他的当,他是诱你去易容呢。我那香有些奇妙处,你若应了她,就会知道了。”
“是什么奇妙处?姽婳姐姐快说给我听。”
“他是我大主顾,我才不会得罪他。”姽婳坏坏的一笑,把长生往院子外面推,“喏,你回去应承他就是了,有那香护着你,不会出事的。”
长生老大不自在,心里痒痒的,有几分松动。紫颜的手艺他早就深信,矜持着不肯让少爷易容,背后的缘由他并不愿细究。喜,怒,哀,乐。紫颜太过从容与悠闲,有时他也想看看少爷发怒与悲痛的样子。至今,他不肯易容,这似乎是唯一让紫颜恼怒的一桩事。
但此刻,诱惑紫颜的他,如今也被深深地诱惑。
如果他允了少爷,他会以何样面目重现?那面目里,有没有任何前尘往事的蛛丝马迹?他是个被捡到的普通孤儿,还是个暗藏秘密的非常人物?长生觉得这些谜团撩拨着他的心。就像走到迷宫尽头的寻宝人,看到一支金光灿灿的宝盒,打开抑或不打开,他渐渐倾向于直面未知。
少爷,总不会吃了他的。长生心中的好奇终于盖过了隐隐的恐惧,倘若可以趁机要挟少爷……他欢呼一声,冲姽婳开心告别。
刚出糜香铺,巷子中央有一人从轿里探出头来,向他打招呼。长生见是照浪,按下惊惧故作安然得道:“城主上回输在我家少爷手里,现下想是恢复元气了?”
如一滴雨落在止水中,层层漾开了,照浪的眼在太阳下折出斑斓的精光。他嗤笑一声,不在意得道:“你这个奴才真是刻薄!我带了千匹锦缎求他办事,你和我逗什么气?少不得有你的好处。”
长生望去,果然轿子后面有几十个脚夫推了车。自从呆在紫府后,长生私下里收受了主顾不少金银,皆留着以备有日寻找亲人。听照浪一说,他的脸微微红了,笑道:“有生意上门,我家少爷当不会拒绝。只是城主的易容术惊人,何必来找我们?”
照浪不答,合上轿帘打发轿夫快行,长生满腹疑问,快步赶在他轿子前,先一步去拍紫府的大门。
开门的艾冰见到照浪,眼睛通红。照浪看向别处,闲闲的说道:“红豆来过,我赶她走了。”艾冰一下子手足冰凉,知他早已全看破,来不及想前因后果,一把扯住他的领口道:“你……”说了一句,愤恨、心酸、忧虑全哽在喉间,噎住下面的话。
长生急忙推他道:“你追她回来要紧,别在这里纠缠!”艾冰松手朝府外急奔。
照浪斜了眼瞧长生,清冷的眼神似在寻思。长生被他看的发毛,道:“进屋吧,少爷在里面等着呢。”
“据说,皇上有个亲哥哥。”照浪突然说了这句,戛然而止,凑近了长生像要吸取他身上沾染的香气。长生咯噔一下,合度的微笑:“是吗?”照浪点头,移开眼漫不经心道:“不过你年岁太小,要有我这年纪还差不多。”
长生想到紫颜的话,这府里不会有衰老存在。他的青春年少,究竟是不是一场假相?
他忽然很想易容,想看看自己老了会如何。
引着照浪来到披锦屋厢房外,长生一开门就看到散漫的云气,如折服的蝙蝠扑面而来。他急忙掩上门,对照浪道:“城主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许是紫颜听到她的声音,再拉开门时烟云尽收。长生放了心,蹑手蹑脚走进,向披了潞绸虎皮袄子的少爷行礼道:“照浪城主求见。”紫颜回转身,脸上抹去了峥嵘棱角,竟是五官全无,平板如一页白里透黄的书皮。
长生着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