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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着聊着,几个读书人忽然嬉笑开了,说起其中那个被称作全卿的读书人的笑话,说这位全卿兄前两日初来滁州,本地文友高子杰设宴给他洗尘,却故意找了几个粉头作陪,还让她们在全卿如约到来时齐声高呼他的名姓以捉弄他,谁知全卿居然毫无惊诧责怪之色,反而高高兴兴答应着踏进酒楼,让高子杰大笑不已。
几个读书人嘻嘻哈哈笑着,其中一个问:“全卿兄,高子杰如此捉弄于你,你为何不与他绝交?”
全卿笑了,说:“他一心要成全于我,我为何要与他绝交?”
他这话,让几个朋友都很是奇怪,异口同声问:“成全于你,成全你什么?”
全卿夹了一块鸡肉放嘴里不紧不慢的嚼着,等那几个朋友又催了两声,他才咽下鸡肉,慢悠悠的吟道:“千里邀游赴帝京,忽闻楼上唤黎淳。状元自是天生定,先遣嫦娥报我名。”
别说他那几位朋友听了这诗惊异,这边的慕轩也是奇怪得很:怎么这几位说着说着说到黎淳了?难道他们认出黎淳来了?
他转头去看黎淳,却发现马文升等人也都看着黎淳呢,不过他们脸上不是惊怪之色,而是莫名的笑意,马文升那笑容里还带着些许促狭之色,黎淳脸上则是回味之色与欣然之色兼有,慕轩正想问是怎么一回事,那边那个全卿在朋友的催促下,已经说起了这诗的来历,原来果然跟黎淳有关,当年黎淳赴京参加礼部会试,同伴们恶作剧,唆使一个青楼女子在酒楼呼叫他的名字,黎淳丝毫不以为怪,就是吟着这首诗从容走上酒楼的,之后,他就在会试中过关斩将,最终在殿试中一举夺魁。
“有黎老状元佳话在前,我陆完要是能紧随其后,岂不是高兄成全于我,让我得偿所愿?”全卿朗声大笑,丝毫不顾忌周围有那么多人在,那份潇洒自豪之态,让马文升他们几个也都禁不住暗自赞叹:这个年轻人有志气,且不说他来日能否成为状元郎,单凭这份豪气,也绝不容他人小觑啊!
陆完?这个人叫陆完!慕轩听他自报家门,心里顿时觉得世事当真奇妙异常,如果这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读书人真的就是那个陆完的话,今天大家在这里偶遇可确实太巧了,世界还真是小啊!
《明史》中那个陆完,主要在弘治、正德年间活动,巡抚过宣府,平定过刘六刘七动乱,做过兵部、吏部尚书,最后因为交结叛乱的宁王朱宸濠而被下狱贬谪,落魄而死;另外,这个陆完好像还跟李东阳有间接的关系,李东阳曾经收藏过《清明上河图》真迹,而这卷真迹,后来也曾在陆完手中保存了很长的一段日子。
历史上那个陆完,好像跟唐伯虎是同乡,而眼前这个陆完说话也分明带着无法掩饰的吴侬软语腔调,看来,应该是同一个人。
慕轩感慨世事玄妙的同时,那个陆完分明也发觉了这边一桌子人对他的注意,他多少看出了这桌上有几位必然是久处尊位的,狂放之态顿时大大收敛了——也难怪他小心谨慎,他这次无端端离开故乡跑到这里来寻亲访友,其实是避祸来了。
前几年,今上宠信的太监王敬带着千户王臣南来至苏州采办药物、珍玩之类,那王臣习练妖术,所到之处常逼着地方官给他进献童男童女,惹得天怒人怨。到了苏州府,王敬竟然召集诸生为王臣写妖书,诸生哗然,鼓噪不从,王敬就上奏朝廷,说苏州府诸生抗命不尊,请求朝廷严惩,当时陆完亦在诸生之列,而且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添油加醋,被王敬列为首犯,幸亏南京兵部尚书王恕不畏强权,三次向今上上书参劾王敬,极力救助苏州府诸生,恰好同为内侍的尚铭与王敬不和,也在今上面前揭发王敬的种种不法之举,才使得王敬及一干党羽被逮下狱,王臣更落得个弃市的下场,陆完等人才躲过一劫。
这事本来已经过去了,可随着后来执掌东厂的尚铭被逐和今春王老尚书的突然致仕,个别人又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给翻了出来,陆完自然是首当其冲,眼看秋闱将近,陆完担心影响自己的科考,这才早早的离开故乡,跑到这里来避一避。
陆完那几个朋友跟着笑一回,其中一个忽然冲陆完拱拱手说:“全卿兄素来博闻强志,见识卓异,小弟日前听闻有人解说《诗经·郑风》中‘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之句,一人言说此乃男子赠芍药于女子,另一人则言应是女子赠芍药于男子,全卿兄以为如何?”
他话音未落,旁边几人都笑了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所谓的文人对《诗经》中的诗句解说竞相牵强附会起来,就如方才那句,有人居然解释说这是男女在纵欲放荡聚会上私相授受之举,令人着实可笑可鄙。不过,几人都想听听陆完如何应付。
陆完却不急着回答,反而问对方:“抚松兄,愚兄虽是苏州府人氏,却时常见人写‘苏’字有所不同,不知那‘鱼’字应在左还是右?”
抚松兄奇怪地看着他,愣了一下,才说:“先贤造字不受常规拘束,‘鱼’字在左在右应该都可以吧!”
陆完一听,一边说:“既然如此,愚兄就将这‘鱼’搬这边来吧!”一边起身动手,将原本放在抚松兄面前的那盘清蒸鱼移到了自己面前,几个朋友都知道抚松一向喜欢吃鱼,这才将那清蒸鱼放在他自己面前,谁想陆完来这么一出,就将他的心头所好挪了窝,不由得哄堂大笑。
抚松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催促一句:“好了,好了,既然鱼被你夺了,该回答小弟所问之事了吧?”
陆完夹了筷鱼肉入口,慢条斯理的嚼完咽下,这才说:“芍药可以活血破胎气,自然是男子赠与女子之物,难道男子有胎气可破吗?”
话音未落,他那几个朋友再次哄堂大笑,周围几桌的客人大多也大笑不已,连慕轩他们这边的都诧然失笑,黎淳苦笑着喃喃:“荒唐,实在是荒唐!”
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呢,陆完等大家的笑声略略低些,悠然说道:“如《诗经·陈风》中的‘视尔如荆,贻我握椒’所写的,就应是女子送与男子了。”
抚松非常配合的问:“为什么?”
陆完一本正经的说:“《神农本草经》中言:‘花椒性热,可以明目暖水脏。’水脏者,肾脏也。这就是说,花椒是可以补肾壮阳之物,这难道不该是女子赠与男子之物吗?”
这次同样是话音未落,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这次连黎淳都顾不得说别的,无奈的摇头失笑。
朱祐樘心里忽然有一种淡淡的遗憾,读书交友谈天说地这种日子,恐怕自己今生是无缘消受了,同时,他又觉得有些幸运,此次江南之行,能结识方先生这样见解独特又能言敢言之士,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慕轩也在感慨,这些读书人,原来不是后世人想象的那么古板迂腐、面目可憎嘛!
陆完的朋友们到未正时分才离开,陆完有些醉意的回到房间门口,推开门,正要迈步进去,身后忽然有人说:“年轻人请留步,老夫有一言相告!”
陆完停步,身体摇摇晃晃的转身一看,身后两步外站着一个白面儒衫的老者,他抬手要作揖,对方却微微摆手说:“不必多礼!年轻人,老夫方才偶听你与贵友谈话,只想奉上一言:以你之才,他日必能仕途通畅,只是千万别忘了,学问之道,绝不能作为玩笑戏谑之物!”
说完,对方转身就走,陆完微晃一下头,强迫自己清醒些,追了两步,问:“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对方悠悠的声音传来:“不敢不敢,老夫黎淳。”
黎淳?黎老状元!陆完的酒一下子醒了七分,而后满脸苦笑,这人啊,可真是经不起念叨!
第二天上午,马文升他们告别太子跟慕轩他们,启程南行。
昨晚,马文升单独来见了慕轩,慕轩坦然告诉他太子已经知道他无命将军的身份,而且将之前与太子谈论的一切都简单告诉了马文升,马文升与他仔细合计了一些细节,最后忍不住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志气不小,老头子拭目以待,要用得上老头子的话,直说!”
慕轩一个劲的点头,外加直咧嘴,这个老前辈,手劲还真不小啊!
“任重道远,善自珍重!”这是马文升离开之前对慕轩说的最后一句话,神情非常严肃,甚至还充满了悲壮之色。
“马老,您也珍重,若是有缘,沙场上见!”慕轩觉得眼角涩涩的。
马文升哈哈大笑着挥手,在慕轩他们的注视中登上马车,就此离开。
“负图,你对那个年轻人似乎另眼相看哪!”黎淳跟马文升是同一辆车,车子颠簸中,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马文升呵呵一笑,说:“之前其实你也相当欣赏他的。”
黎淳一脸诧异之色,思量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