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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了一下。
真好笑,明明不是亲父子,竟也学人家连心了。
我陪立树在幼稚园里待了下来,一直等到那个高头马大的男孩昶育,和老师一起从诊所里回来。
他的耳朵裹了厚厚一层纱布,看见立树时一直闪避目光,我不禁呐罕,照理说这年纪的男孩子吃了亏,都会想要讨回公道。不知道立树打人时是怎么一副凶狠模样,竟然连这只小猩猩也吓成这样。
昶育的妈妈倒是很晚才过来,其实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妈,那是个浓妆艳抹、头发上还夹着发卷的女人。她一来就直冲昶育,还没听完杨昭商向她说明原委,一巴掌就呼向男孩的脸颊。
“给我安份一点,把你送来这里打什么架!欠打吗?”
而昶育竟然也没有反抗,乖乖低下头,牵着女人的手就跟着走了。杨昭商想叫住她们,但女人似乎根本不想理会,上了一台不知什么人开的车便走了。
我照例留下来替幼稚园清扫环境,杨昭商拿了支拖把,在我身边默默帮忙。拖完最后的图书室时,他总算开了口。
“正桓。”他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应,低头继续用拖把。
他叹了口气,这回用比较强硬的语气。
“正桓,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我抬起头来,发现杨昭商交抱着手臂,站在溜滑梯旁看着我。
“我也有事要跟你谈,杨园长。”我吐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拖把,从随身背包里拿出那叠装了三十万的牛皮纸袋。
他意外地看着我,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袋塞进他手里,然后看着他。
“……能不能什么都不要问,把这个收下,拿去做些对幼稚园学生有益的事?”
杨昭商看起来相当惊讶,他接过牛皮纸袋,打开往里头看了一眼。我清楚听见他倒抽一口气的声音,然后猛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什么意思?”
我掩住一瞬间想笑的冲动,因为杨昭商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很滑稽。
“就说了,不要问原由,把他拿去用就对了,就当是我捐给幼稚园的。”
“三十万元的捐款,还是现金?”
“我热心公益。”我板着脸说。
“正桓,”杨昭商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和我胡闹下去,“你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园长先生。”
“你故意躲我,晚上接了立树就走,打你手机也不接。这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说上一些话,一见面就塞三十万给我,还说是捐款,这种钱要我怎么收?”
他叹了口气,又摊手说:
“你要是真关心立树,真想为幼稚园的小孩做点什么,那平常就多注意立树一点。我知道你工作忙,又是单亲,要注意到小孩的细节本来不容易,但像寒食节活动这种事,以后还会有很多,你不能每次都推说工作忙没办法。”
杨昭商侃侃而谈,没注意到我脸色渐趋苍白。
“你身为立树唯一的亲人,这是他最能感受到亲情的时候,我知道单亲真的不容易,但关心孩子要从日常生活中做起,而不是用这种塞钱的方式。与其捐款,不如把这些心思花在……”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像大树一样高 23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蓦地回过头来,对着杨昭商一吼。他吓住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摆得一副你最了解立树的样子,最了解我的样子!你懂什么?教育专家很了不起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一吼出来,我几乎立时就后悔了。我根本就是在发泄我的情绪,把那些对秀朗、对爱文,还有对我人生命运不满的负面情绪,通通发泄到杨昭商身上。
我感到懊恼极了,但又不想道歉,无论如何不想向杨昭商这种人道歉。我按着额角,把拖把扔在一边,转身就想进屋里去找立树。
“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杨昭商却走近了我,他抢先一步到门口,挡住我的去路。
“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正桓。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告诉我多一点,关于立树的事,还有你的事。”他说。
我感到烦燥至极。“我不想告诉你。”
“你不想告诉我,就不能怪我用我的方式关心立树,我毕竟是他的老师。”
杨昭商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答似地,严肃地看着我,“你或许觉得我是外人,或是……觉得我根本没有过孩子,不可能会体会你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的孩子虽然没能来到世上和我相处,但我那种为人父的心情,和你是同样的。”
我放弃了。
“立树不是我的小孩。”
我近乎报复地咬着牙说,欣赏杨昭商惊讶的神情。
“立树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你满意了吗?我跟他根本没有任何、半点血缘关系,父子亲情什么的,我和立树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我对立树而言,从头到尾都是个倒霉的陌生人罢了。这样你懂了吗?教育专家。”
杨昭商的表情有一两秒的僵直,我想他终于可以弄清楚了,他对于我这“单亲爸爸”的同情,充其量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我闪开大猩猩庞大的身躯,就要进图书室,但杨昭商却再一次挡住了我。
“我也不是我父母亲生的。”他出口的话完全出乎我意料:“我是我母亲经过我父亲同意,在育幼院领养的孩子,他们从七岁抚养我到这么大。”
因为杨昭商的反应出乎我意料,反倒换我呆住了,我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立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然后呢?”他用耐心的目光看着我。
我完全怔住了,杨昭商的问题在我脑里回转了一圈,我发现我竟想不到适当又够恶毒的回句。立树不是我的小孩,然后呢?我发现我根本没想过之后的问题,我只单纯地觉得,立树不是我亲生的,所以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父子。
“你的亲生父母亲呢?”我忍不住反问。
“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亲生母亲写了封信给我妈,问她可不可以来见我。我妈把信给我,要我自己做决定。”
杨昭商笑了笑,靠着梁柱坐了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当着我妈的面,把那封信丢到马桶里冲掉了。马桶因此堵塞了一个礼拜,我被我爸给骂死了。”杨昭商哈哈大笑,欣赏我错愕的表情。
“为什么?”我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人对我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人,陌生人寄信来给我,我为什么要理会?”
杨昭商摊手说:“我成年之后,也接到几通好像是我生母打来的电话,有次她还试图到我念书的地方找我。但一直到我妈去世,我都没有和她说过半句话,见过半次面,甚至也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我妈收到生母寄来的那封信时,连续失眠了一个礼拜,每天晚上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光是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我咀嚼着杨昭商这些话,不知为何有几分撼动我,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推动了一下。
“但你亲生母亲可能有苦衷。”我忍不住继续说:“她会把你送去育幼院,或把你送给别人养,可能是不得已的。”
“我想应该是吧,她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难处。”
杨昭商答得很爽快,让我吓了一跳。
“只是那关我什么事?我的妈妈向来只有一个啊。”他说。
我还来不及接口,杨昭商不知何时已挪到我身侧,“所以刚才的话还没完,立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啊然后呢?”
“我……我只是暂时养他一阵子而已。”
我忖度着要把话说到什么地步,深吸两口气,“可能是一两个月,也有可能是一两年,总之不会太久。总之时间一到,他就会回去他真正的爸爸或妈妈身边,他这个年纪,连我是谁都不会记得,就像你说的,过没几年,他就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杨昭商眯起眼睛看着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这一两个月、或一两年期间,你都要对立树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让他活得像个孤儿一样,即使你就在他身边?”
我别过头。“也不是不闻不问,我还是有提供立树基本的生活需求啊,我给他吃、给他睡,还花钱送他来幼稚园不是吗?我只是说,反正立树也不会把我当真正的父亲看,我也不想把他当儿子,我们彼此都有共识了,就保持这样的距离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