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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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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生满青苔。绿毛茸茸的,像个蹲着的野兽,却是十分的野趣。

  赵寄客说。”我见了这个桶,便想,天醉来了,不知又有怎么样的疯魔?”

  “在这里住了半年,你倒生出性情来了。”绿爱说。

  赵寄客感慨起来:“从前总训斥天醉是玩物丧志的人,现在想想,倒是给他想出几分理由来了。这样的天地山水,钟灵瑞草,谁若无动于衷,谁就少了人气了。“

  说话间,庙里便有和尚出来,请他们到临时搭起的棚间看茶农炒制茶叶。和尚说:“寺里知你们要收购,特意请了制茶的能手来,要制白毛尖呢。”

  制茶这个活,这几个城里人都是见多了的,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所以绿爱听了很上心,赶紧就凑了上去。

  但见临时搭起的茶灶上,搁着一把错亮的铜锅。灶下柴火烧得均匀,一个中年和尚,正用筛子,把那一芽一叶芽头肥大且芽又长于叶的嫩茶徐徐地往锅里掀,然后,便用手翻炒起来。拌炒得均匀,茶叶热了,水气徐徐地便蒸了上来,夹着一股子的草青气。嘉平闻了那味儿,便转过脸,鼻子里发出声音:“吼··“

  嘉和小心地告诉他:“记住,这叫杀青。”

  这样炒了一会儿,茶叶就起锅了,重新摊在筛子上,晾一晾凉。

  绿爱便问那和尚,这手艺哪里学来的。和尚倒也谦虚,说:“我们这一带,有个叫雷承女的,有最好的技术。我们都跟他学的。“

  嘉平也不明白地问:“干嘛不接着炒啊,还没炒好呢。”

  绿爱说:“就是你不懂又多嘴。带你们来,就是见识这个的,不凉一凉,这么炒,能不炒焦吗?”

  说话间,那和尚却又把茶叶放回锅中,这一回是轻轻地搓揉,条形子,也就搓揉出来了。

  炒到这个时分,却又起了锅,外面又压着炭灰的熔笼上,烘焙。”老师父,这样干什么?”

  “烘烘干。”放到一个炭火已全部烧红了的嘉和觉得这样很奇怪,便问:

  “哎,炒干不就行了?何必再烘呢?“嘉平大大咧咧地说。

  “烘干和炒干不一样的。”那炒手就解释道,“烘干是烘干,炒干是炒干呀!”

  “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嘉和倒是问得仔细。

  师父眨了下眼睛,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告诉这城里来的男孩子,烘与炒的区别。赵寄客拍拍嘉和的头说:“大小伙子了,自己想去吧。什么时候想出来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接下去,烘干后的茶又拿到锅里来炒了一次,师父说这叫整形翻炒。这样,茶就制好了,茶毫披满了全芽,白茸茸的,真香啊,但嘉平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如果嘉和与嘉平天性一样,那么,白天便是满眼的春气、茶的香味、木桶的苦绿和泉水的清例了。嘉平甚至还抓住了一只不知名的山鸟,但黄昏时他又把它放了。小鸟飞翔,融入淡蓝的天空时,嘉和有些伤感,嘉平却丝毫没有。他就像那鸟儿一样地快乐。

  晚饭时他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香菇、野鸡、金针菜、香喷喷的豆腐干,简直使他处于幸福的陶醉之中。他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到这里伸到那里,边吃边叫:“好吃!好吃!“把一桌子的人,都说笑了。

  但嘉和却被那“炒“和“烘“给困扰住了。他想不明白,同样为了“干“,为什么要炒,要烘,甚至要晒,要晾呢?他不愿意再问任何人了,因为赵伯伯已经摸过他的头皮,要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告诉他。这使他感到问题重大。嘉和一直就感觉到赵伯伯更喜欢嘉平,也许,这和绿爱妈妈有关?他这样想着,便朝这两个大人看看。他看见赵伯伯正在把一块大香菇往妈的饭碗里放——他恍愧地呆住了。他突然感到,他们是一家子。他们组成了完全自己的和谐的生活。但是这样一来,爹和姨娘呢?还有嘉乔和嘉草呢?

  “来,嘉和,你也尝一块。”赵寄客把一块野鸡肉放到他的碗里,“吃饭,你要向嘉平学习,你看他,狼吞虎咽。”

  大家看着嘉平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嘉和也笑了。他从恍愧中回来,一盏油灯摆在饭桌中央,瞳瞳然地照着了大家的脸。模模糊糊的,真亲切啊!

  夜里,嘉平醒来过一次,下床撒了一泡尿,便觉出山里的春寒,稀拉哈拉往床上被窝里钻,突然听见有人在摸鼻子,是嘉和,便问:“大哥,你也冻着了?”

  嘉和嗡着鼻孔,抽泣似的说:“没有”

  嘉平更奇怪:“大哥,你怎么啦”

  嘉和不吭声。

  “大哥,你哭了?”嘉平有些紧张。

  嘉和又抽泣了几下,说:“嘉平,你闻闻被子,什么味儿?”

  嘉平闻了一闻,说:“没有味。”

  嘉和坐了起来,拿棉袄披了上身。山里的月光从小窗射入,方方正正切在他身上,黑头发亮闪闪的,月光在这少年的发梢上凝滴了下来,流进了眼睛。两只长长的眼,便是两个小小的股俄的月了。

  嘉平睁大了眼睛,说:“大哥,你怎么啦,你变成山里头的月亮了?”

  “你没有闻到太阳味吗?白天晒过被子了呢!”

  嘉平使劲闻了一闻,果然。但他依旧大惑不解:“有太阳味就有太阳味,你干嘛哭?”

  嘉和抱装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说:“刚才,我想到茶清爷爷了。他来过这里吗?他被子弹打死了,他就永远闻不到太阳晒在被子上的香气了。他也不能见到大海,不能见到河两岸的桃花和梨花,他也不能用手去采茶,用嘴去品茶;他也没有床了,没有热乎乎的感觉,不能说话,连嘴也没有了。他就躺在冰凉的地底下,谁都不知道,永远、永远“嘉和显然被这种关于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急不可待地发问,“那么人还有没有灵魂呢?如果有,他会转成什么呢?像阿爷奶奶坟前的茶树吗?“他犹疑地盯着嘉平,仿佛他是先知先觉者。

  嘉平发愣了,嘉和突然思考的一切,都不是他思考的。他充满激情,他也狂热,但他从不虚幻。他也不明白嘉和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清月下面想到死与灵魂。他说:“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我想还是转为人更好,你说呢?”

  嘉和轻轻躺下了,说:“睡吧,我不说了。我想变成一丛茶蓬也好,变成茶蓬里的一只鸟也好我不想死的事情了。睡觉了。“

  嘉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几点几分,是刚睡下不久,是半夜,还是快天亮了?但他能听到旁边弟弟的鼾声大作。真奇怪,一切到这里,都加重了,山更青,茶更大,饭量更多,连鼾声也比城里响了。他突然心里一动,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想明白了——炒茶和烘茶有什么区别:炒茶是很快地干,烘茶是慢慢地干,就是那么简单!

  他一个翻身下床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睡在外间的绿爱妈妈不见了,他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那西厢房里,他想起了赵寄客的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就告诉我。”

  他甚至连袜子都没有穿,拖着那双棉布绒鞋,身上披件小棉袄,就往庭院里冲。他看到对面的窗户上有烛光,想:“赵伯伯还没有睡觉呢。”

  接着,他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也不管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另一个声音也激动也犹豫,它甚至变了调,到的声音了。我不管,我什么完全不像白天听到的。

  “绿爱,绿爱,你听我说,我在日本娶过亲,我有个东洋妻子,还有了儿子”

  “我不要听,我不管,我只晓得,你是想要我的。你说,你说你是不是从见着我那天起,就想要我了?你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个声音却是又激动又惊慌起来。另一个声音却狂热地不可遏制:“我晓得你要我的。他要不要我算什么?你不晓得,他不要我,他不喜欢我。他娶了我,心却在那个女人身上,他和她能同房,和我不能”

  “你不要恨他不要恨他,他胆子小“

  “难道我不漂亮?我不好?我不配有人来喜欢?你睁开眼睛,你看我一眼,你哪怕看我一眼”

  嘉和的心狂跳起来,头像是要爆炸了,全身上下,只觉僻里啪啦地冒火星。他想逃走,却挪不开步,相反,他却迅速地把目光凑进了窗隙——他感觉眼前一道白光,天上有仙花飘落下来。

  他一生都不再能够摆脱这种幻象——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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