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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兴奋地说着,激动地停在茶楼门口,被吴升看到了。他 根本不让那少爷上楼,他在门口叫着:“她不在,她走掉了,你找 不到她的。呸!她才不会跟你好呢!”
杭天醉不明白吴升为什么恨他,他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 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干吗要呸我?“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五章
杭九斋的故交在前来吊丧的灵堂里,见着少爷杭天醉,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嚼咕——再过二十年又是一个杭九斋。
那是说杭家父子的神态:颀长的脖子,略塌的肩,长眼睛上的精蜒翅膀一样匆促闪动的睫毛,细挺的鼻梁和不免有些过于精细的嘴唇,紧抿时略带扭曲的神经质和松开时的万般风情。万隆兴成肉店的老板万福良送上丧缎后退下来,便对着赵峡黄先生说:“歧黄兄。这父子俩都长得瘦削阴气,怕不是吃茶叶饭吃的吧。像我这样日日老酒红烧肉,阳气足,哪里有这种男人女相的样子。不如劝劝老板娘.不做茶叶生意,杭家或许还可兴旺发达起来呢。“
中医赵峡黄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心里头,着实不想与这杀猪出身的酒糟鼻子搭腔,却又忍不住想讥讽他几句,便正色道:“此言差矣,三百六十行,哪有一行是专门来害人性命的,尤其是茶,头一条是中药里的宝贝。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后来一时找不到茶,才被那断肠草化了肚子。你怎么张冠李戴,把罪名加到这救世良药头上去了?”
万福良有些悻然。他原想趁人衰落摆摆阔气,没想到赵歧黄最见不得这种暴发户嘴脸,尤其容不得这号人与自己称兄道弟。赵歧黄一向以为,杭九斋的染上烟痛,和这些人日夜鬼混分不开,近墨者黑嘛。好在万福良虽俗不可耐但却无有刀笔吏的尖酸刻薄,甚至还有几分愚笨裹挟在生意人的精明之间,便又不知事理地问道:“赵先生,小弟有一事不解,杭家也算是正派人家,怎么就代代单传,人丁终不兴旺呢?若说抽大烟,我和九斋也算是一路里的货,一患里的醋”
赵歧黄摆摆手,恶心泛泛,不让万福良再说下去。
赵歧黄世代医家,见过大千世界种种奇魔怪症。杭九斋生前为时候,有时也到赵家的悬壶堂来。他总是坐都坐不住,一边在整前来回转着圈,一边诉苦:“心里头问,闷啊,哪里有心思顾及茶庄的生意,没意思,做人没意思”
赵峡黄劝他少抽一些鸦片,茶清和藕初撑着这份家业不易。
杭九斋听了就笑,说:“是啊,还不如我早早地死,留下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
赵峡黄听了这话中有话,心中暗惊,不好再搭腔,杭九斋却一本正经地笑着说:“歧黄兄你给我做个证人,日后茶清死在我后头,棺材要从我家正门抬出去。”
“这是什么话?”
“唉,当我不是个明白人。忘忧茶庄,日后要靠茶得撑,成也在他手里,败也在他手里了。“
杭九斋到底还是芙蓉瘤足后死在水晶阁小莲的床上了。世人都说他纵欲过度虚脱而死,他便成了西门庆而小莲则成了潘金莲。老鸨一害怕,连赎身钱也不要了,便把小莲推出了妓院门。忘忧茶庄从此在杭州城声名微妙,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周折才能翻身。
此时赵歧黄插上一束香,退了下来,对万福良说:“万老板,被你一提醒,我倒想了起来。吃哪碗饭,受哪样罪,倒也是有点道理的。杭家几代作茶叶生意,山客、水客都做过,也是辛苦过头,硬撑出这么一爿店来,底气都浮上来抽尽了事。如今兔死狐悲,你万老板虽然依旧是芙蓉烟抽抽,老酒喝喝,红烧肉吃吃,不是我咒你,你若有这一天,两只手一定要有红布包住扎牢,到了那里,才会骗过从前被你杀的畜生,他们当你的手断了,才肯放过你呢!”
说着,赵歧黄径直上了他的轿子,扬长而去了。万福良又气愤又迷茫,不知这赵歧黄是天性尖酸还是有意损他。这个中医大夫,绍兴人氏,祖宗是当师爷出了名的,后来改行医,杭州城里也是鼎鼎大名,随之出名的,就是他的那张利嘴,损谁谁倒霉,又不敢得罪他。赵峡黄医道高明,专治疑难杂症,得罪了他,怕他不给你好好治病,他真做得出来。只得委委屈屈地看看轿子的背影,嘟吹着说:“这还用你老人家指点吗?杭州杀生的,哪个不晓得归天时手包红布嘴里塞铜板的老规矩,偏你多嘴,叫你老铁头,你倒还真到处甩起来。娘卖匹!呸!“最后这句骂人话,说得极轻,也不忘四处偷觑一下,便撞着了怔怔注视着他的杭天醉。
这孩子也是邪门,虽然披麻戴孝,但倚在门廊上,依旧一副恍然若梦的样子,仿佛身边的事情与他无甚关系。
“天醉,你看谁啊?”万老板小心地问道。
“看你万伯伯。”天醉清醒地回答。
“看我什么?”
“看你死了会是怎么样的。”天醉说,“和我父亲一样吗?”
“闭嘴!”万福良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往回退,“晦气,晦气!”
“万伯伯不是也抽鸦片吗?”天醉极有逻辑推理地说。
“快吐口水,快吐口水!”万福良惊慌失措地又跺脚又吐唾沫,像是要替代这无忌的童口,把这不祥的戏言消灭一般。他心急慌忙地爬上他的二人轿,跌煞绊倒地逃离忘忧楼庄,还来得及听见那孩子的声音;“万伯伯,你啥时候把茶楼还给我们啊,我等着红衫儿来唱戏呢。”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心灵裂变。大雨滂沦雷电轰鸣的夜半,杭天醉时常会在梦中惊醒,对着忽被刺眼闪电照亮穿透,忽又陷入深渊一般黑暗的窗子,发出不可理解的绝望喊叫,但他的母亲及其家人,均被他那外在的魔区表象迷惑住了。忘忧楼府内外贴满了诸如“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之类的咒语,郎中们川流不息地为这个越来越瘦的杭家独生子号脉开药。杭天醉很老实地伸出舌苔来给大人们展览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咽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种藏匿和保留着个人隐私的心态仿佛与生俱来,与另一种貌似张狂的外向的性格冲撞着,竟然使他得了一场大病。
病得最为严重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男人夜里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因为只要看到他们的背影,他就会坐起来,直着眼睛和嗓门喊叫;他也不能听见下雨和打雷的声音。有一点点这样的声音他就会掀开被子拖着鞋跟往外冲,嘴里就梦吃似地念:“去看看,去看看”
林藕初抱着他的心肝儿子,眼泪汪汪地问:“你要去看什么?命根子,你看到什么了”
杭天醉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走,模仿着窥探的神情,用帐子遮住了半张脸,说:“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夜里漆黑,落着大雨,天上雷公,哗啦啦,忽闪亮了,照到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这个人背脊”杭天醉大叫一声,吓得就半昏过去。天上,隐隐约约,又有雷走过。那年夏天,雷雨特别多。
林藕初在大客厅里给祖宗上香,大厅里寂无一人,祝香受潮,怎么也点不着,林藕初焦虑地叹气:“作孽啊。”便觉一双眼睛闪电般亮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击中了。茶清站着,离她很远,几乎就在边门上,手里提着一只灯笼。
“作孽啊。”林藕初又说。吴茶清几步上前去点香,手有些抖。林藕初的声音也抖,在昏暗的大厅里嘈嘈切切:“快,快点,快点点着它”
吴茶清擦了几根洋火,香头冒了一阵潮烟,便又熄了。林藕初看了看茶清,脸色惊变,失声叫道:“你不是”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她的嘴便被吴茶清用手一把捂住。
“一我是!我不是谁是!6他的目光里,射来了一股逼人之气。
林藕初用颤抖的手指着那些灵牌,“我是说,你,你,你不是杭家人,你不能点香”
“我不是杭家人,我才配点香!”吴茶清用力一擦,一束火柴红了,香头冒了一阵烟,着了起来,一股香气夹着潮气,扑鼻而来,他们俩屏住了的那口心气,也松吐了出来,混杂在其中了。
林藕初这才悲从中来,怨忿地对茶清说:“茶清,鬼惹着我儿子了,我儿子看见鬼了“
“我是鬼!”吴茶清说,声音因为疲倦而发问,“我是鬼!”
“你不要乱讲。”林藕初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