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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兵荒马乱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们家是天各几方呵。”
“妈,收拾熨贴了,早点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楼梯口,却见西厢章家主人还在擎烛夜读。母女俩便推开虚掩的门靡,将收捡好的大包袱拎了进去。一时间,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语。
抬眼看她们的章先生就呵呵笑了:“怎么啦怎么啦?不过是小别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兰他爷,这兵荒马乱,你也不是年轻的辰光了,全靠自己保养呢。庐山寒气重潮气重,这传代的狐皮袍子还是你带上”
听着内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章先生的鼻头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湿湿的
章老先生也算阅尽人间沧桑。前清末叶,吴城镇的少年章甫,县试、府试、省试连连中魁,轰动乡镇。十八岁那年娶了同镇名门周家之女周(女先)为妻。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后虽连生三女,但民国了,时风不同了,何况章甫还曾在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亦算新潮派,不仅不难为娇妻,还调皮地哄着妻子一同对付刁横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学也罢,奉派到遂川当知事也罢,在佑营街挂牌做执业律师也罢,风风雨雨近三十年,说雅点,琴瑟和弦;说俗点,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况近年来夫妻间还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章甫的心就被搅得不能平静了。
三女却站到西壁一溜长排的书柜前浏览。笨重的老式书柜几乎挨着天花板。
三女最钟爱书柜,而他最钟爱三女。
大女太沉静,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给奶娘带,十来岁才归家,满女幽兰,一生下来就给新建的远亲当了养女,唯有这三女,活泼伶俐,聪颖可爱。三岁背得下唐诗一百首。七岁那年,章甫让儿女围着炭炉,给他们讲了曹植七步诗的故事。这个才七岁的三女,竟跳了起来,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诗!”好呗,看她挪着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后,又是幽兰放清香。”这还了得!满座皆惊。她将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进去了。他章甫能不疼爱这白净玲珑的小精灵嘛?
到得抗战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张,将懋李改名叫亚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瀚若,懋梅也吵着要改,章老先生就说,你是大雪纷飞时生的呀,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亚梅。怎么说,三女早早就是弟妹们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许这么瞎改名字的,有宗有谱按辈分叫的,一个毛丫头敢擅作主张?章老先生却很开心,率先在家喊新名字。想当年,他到京都求学,不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贡涛吗?章贡合流为(章贡)(赣),赣江之水浪涛涛,有气势有抱负。他还将发妻周(女先)更名为周锦华,锦绣中华,女儿家的名字也要不凡嘛。看来三女像她呵,这就叫有种像种吧。章老太太却不改口,那原先的名字就委屈地做了小名。
此刻,章老先生望着凄凄怨怨的妻和手不释卷的三女,便说:
“亚若,一大家人可就托付给你了。”
话很重,亚若便有点愕然,扬起弯弯柳叶眉,旋即又甜甜地笑了:“爸,我是那份料吗?爸还是改变主意吧,全家一起南迁好了。”
章老太太更是声泪俱下:“一家人家扯做几块,怎是得了呵。”
章老先生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与友人约好,就不要改了。再说浩若的部队说是也调到了庐山,父子团聚亦是幸事嘛。你们呀,终归眼光浅一点,中国是亡不了的!
老式挂钟当当当当响起,十二下,正是子夜。
忽听有枪声和凄厉的呼喊远远近近撕碎子夜的寂静,三人面面相觑,动弹不得。
这枪声喊声似从不远处的省府传出!
他们当然不晓得,成群的伤病军人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涌进省府请愿,冲破卫兵的封锁、闯入府门,登上大堂,喊叫着要见“熊主席”!其时跛着一条腿的省主席熊式辉惊慌失措,逃进后花园的防空洞内,他的侄儿熊滨出来阻挡,手一挥:“格杀勿论”!枪声大作,曾在张公渡抵御日军的伤病员便倒在大堂的血泊中!
好一阵,夜又归于死一般的沉闷寂静。
亚若刚想启齿,又听有喧嚣声浪响在街外巷里裹挟着叫人毛骨竦然的恐怖。
“快跑啊!日本鬼子打来啦!”
“快起来!快起来!全体疏散撤退!”
啪啪啪!
蓬蓬蓬!
白手套、警棍焦灼地拍打着、砸着一扇扇沉睡的门扉。门一扇扇吱吱呀呀开了,探出惊愕的披头散发的睡眼朦胧的人们。
“快跑!快跑!快跑!”
大街小巷!人拉人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
二姑妈章金秀一家八、九口,扛箱挑笼,好不容易挤到县前街汇合成一路,个个脸上冷汗热汗交流,可又禁不住打着冷颤,牙齿格格作响。
章贡涛先生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撕碎了他的幻想,就转化成满腔的愤怒,反剪双手在厅堂里急促徘徊,骂着鬼子,吐出文天祥的《正气歌》。
亚若望望这二十几口的大家庭,将一绺秀发捋到右耳后,沉稳地说:“大家莫慌。船我已租赁好,米和咸菜也上了船,船老板是英葵哥哥介绍的,守信义。从这里上码头,大家一路要相互关照,各人管好各人携带的行李,会香你们几位奶妈,只管抱住细伢子。若万一冲散了,就到章江码头汇合,我会在埠头等的。就这样,大表弟和瀚若打头,我压阵”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才把混乱可怕的情绪略略调整。一大家子人望着这幢虽不阔绰但井然有序的老屋,就不禁泪流满面。
章老先生也不禁抹了把老泪,与骨肉至亲点头举手道别。亚若硬咽着:“爸大衍细衍还有婆就拜托您老了”
“放心放心我会找入送他们随后跟去的亚若你娘你弟弟侄儿就都托付于你了”
“爸——”亚若一头扑在父亲胸前,生离死别般悲恸欲绝。她毕竟还年轻。
章老太太就也大放悲声。亚若这才赶紧止住哭声,搀着母亲离了家门
六 天涯同命鸟
省政府已迁到泰和县城,但泰和终究太小,不少省级机关就迁到了赣州。于是泰和与赣州的往来极其频繁,这条负重的简易公路便越发泥泞难行、满目疮痍。
一辆烧木炭的货车喘息着由泰和往赣州颠簸而行,那帆布车篷将车厢覆盖得蛮严实。连车厢后方也遮着两块大帆布,像装载着保密军需品或是怕风怕雨的精贵物资似的。
过了遂川,临近黄昏时,车厢后方两块帆布交接处被一只丰腴的女人的手撩开,无名指上有颗红宝石戒指——正是章家三小姐亚若。她探头看看车外,又转身扶着一头缠老蓝土布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后档板上哇哇吐个不停,直到吐出青绿色的胃夜。亚若用一方湿手巾轻轻地替她揩拭,那女人方缓缓抬起脸庞,虽像涂抹了黄泥似地蜡黄,但即便在幕色中也掩饰不住这张鹅蛋脸的年轻的光彩:一双丹凤眼睛秀向鬓边娇俏地吊起,眼中似有流光溢彩;嘴巴十分小巧,却肉嘟嘟的厚实滋润!亚若不禁一怔,眼光垂到那扶住后挡板的那双手上——竟是十指尖尖削似葱!古典美女的纤手。
亚若回过神,扶那女子车过身,又将帆布盖了个严实。昏暗中,就听章老太太发话:“懋李,我这还有瓶仁丹认为人的认识以自己的表象为限,一切实在的东西,都是纯,给她们娘俩含着,也是作孽呵,晕车这么厉害。”
亚若答应着,将仁丹接过,又有一京腔京韵的女老太哼唧着:“哟,您老呀真是地道您家小姐也真是贤德咱两家也真叫缘分”
亚若心头一跳,却不露声色将仁丹分给这陌生的母女俩含服;又掏出万金油,给这母女俩太阳穴旁抹抹,方柔声说:“都出门在外的,别客气了。”战时,药物是金贵的。
昏暗中,亚若又摸索着从包袱里抽出夹袄,给章老太太怀中抱着的纯儿盖上,章老太太就又轻声说:“你也迷糊一阵吧,一路上都你抱着纯儿况,号卿,赵国人。曾游学于齐,三任稷下学宫“祭酒”。批,手脚都麻了吧。”
她不吭声,默默地倚着母亲坐下。车厢里,除了这对陌生的母女外,从南昌逃难出来的亚若和二姑妈这一大家人都在。啊,不!硬是丢失了三岁的维儿和奶娘会香!
亚若怎能不黯然伤神!天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