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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听得懂。他在说这个世界的背面,说他来自什么地方,将要回到什么地方。说死后世界的繁华。说前历的种种,他爱过的人,他离弃的人,他经过的种种惨烈和痛不欲生。说上帝的模样,天堂的变迁,阶梯是怎么铺就的,又是怎么交付到他的手中,在他的手中失落。千千落日,万万余晖。他是在描绘自己的头脑,以无亿量和奔腾的速度倾吐,一个词没说全就跳到下一个词,我都见过,也在脑海留下了那个世界的光影,但是跟不上他的速度。这狂聊最后变成他一个人丢了转儿的悲鸣和不时爆发的狂笑,和睥睨,和悻悻然,和被我打断。
我说,你完全是混乱的。
他脸上还挂着狂笑,说,是吗?我一点没意识到,我说什么了?
我说,不管你说什么,你是沿着自己脑子说话,完全不看对象,你要注意了,你这样下去,别人会当你是疯的。
他说——这时脸上挂着的表情是高傲。你也认为我疯吗?你知道我不疯,我说的都是你也看到的,是客观的,每个人终有一天会看到的,你不承认就是虚伪。
他也说我虚伪,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虚伪。
我说,我不当你是疯的,你是天聪的,眼神带钻头的,你有自己的世界观,你要是疯的,我也是疯的。可是,我说,你没看人都散了么,你在对谁说?你把人都聊跑了。歇歇吧,兄弟,歇歇吧。
咪咪方:你不是疯的吗?
老王:我,至少认为自己控制得很好,来往于两个世界,没给别人添太多麻烦。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聊。三十五岁以前的人,家里有负担的人,不聊。我在自己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独享很好。我是疯的,但跟谁都不说。你父亲疯了,到处跟人说。
我想拍一个电影,一个人回到住了多年的家里,发现一块砖从厨房的墙顶了出来,他把它敲了回去,重又抹平了墙壁,第二天,这块砖又顶了出来,第三天,另一块砖缩了进来,渐渐地,这面墙变得凸凹不平,布满抓手和蹬踏,像一面攀岩的训练墙。渐渐地,家里的每一面墙都有砖开始活动,白天敲平了,晚上突出来。他来到街上,多年出入买东西的小杂货店不见了,变成一块空地和几棵白菜。第二天,他头一天还坐在那里吃饭的小饭馆不见了,变成一片草地。从一块砖开始,这个人的世界渐渐崩塌,他的日光停留在哪儿,哪儿就开始变化,最后他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以纪念你父亲。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已经被英国人拍了,一个杀手,一心想死,不巧爱上一个中学女同学,挣扎一番决定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用枕头闷死,断了这个念想。最后这个人欣慰地站在英国海岸白色的悬崖边,一个跳接是全景,一个跳接是更大的全景,只有白色的峭壁没有了他。这是我看过最黑色的电影。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瞎子,但是那种有内在视觉的瞎子,从小就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给自己看,不知道自己是瞎的,大家也以为他是好的,大家在误会和一个世界各自表述中相安无事。最后也不知道。瞎子在完全的主观中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很平常很忙碌地生活下去。可以是喜剧,也可以不是喜剧。要用两堂景和两拨演员。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死了。我又来到三里屯,老人儿都不在了,三里屯走的都是新人。我也是个小伙子,外国人,但心是老的,中国的,还记得这一世的事。我看见你,你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我认识了你,整个电影都是我们坐在三里屯聊天,你给我讲你的一生。你以为你对我怀有长辈的慈爱,其实是我对你怀有父辈的情感。观众以为我热爱中国文化什么的,其实我就是北京人,我比这街上走着的什么人都北京。我一直想拍一个两套故事在一个时空里的电影,观众看一个故事,演员演另一个故事,都岔着但并不打架。这在小说里没法安排。
片子结尾,方言也出现在街头,他是个黑人。一下出租车就站在人流中大口倒气,谁也不知道这黑哥们儿怎么了,只有我遥领他的心情。我举起一只手,露出鄙人这张新脸给他看,他龇着一嘴白牙笑,我们谁也不戳穿谁。
咪咪方:你认为人生有意义吗?
老王:单纯的人生,没有意义。我在等科技进步。我最大的愿望是想拍一个我脑子的电影。我那几百亿脑细胞,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一格打开都是一个世界,带着宇宙开辟以来的洪荒景象,星际飞行的所见,物质世界的转化和生命的诞生,人类的历史及其曾有的想象。现在拍只能拿电脑做,要花很多钱,还要损失。最不损失的是在我脑袋上装一个投影,直接把我脑海投到大屏幕上,现场直播。拍人死的时候细胞怎么还活着,透明地板怎么在鼻子跟前合上的,怎么在地下凝视人间,怎么又从旁观置身其中。镜子擦得干净,完全照不见你。墙上的画揭下来一张还印着一张。花和叶子互相分离时互相磕头。上帝只有在黄灯下才看得见。音量不够人间就显得简陋,哪儿哪都不严丝合缝
咪咪方:对不起,你大概也混乱了,我必须打断你一下。
老王:我没混乱,是画面太快,我已经很简洁了,还是跟不上。所以说,人的语言很无力,听其言不如观其脑。人是被语言限制的。真理是画面形式的,无法音译。派一个人来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真遗憾你看不到我的大脑,看到了你就知道人类书写的历史是多么简陋。上帝是那么一种存在,直接对每一个细胞的,细胞被唤醒的人就有基督般的感悟。这一种人在传说中层出不穷。这一种人活着就能体会灵魂的根系和庞大。基督是临界点,被灵魂充满的人,看见来路的人,是人挣脱自身登上的第一级台阶。上帝——根源。上帝——灵魂。每个人被解散时都会发现自己是灵魂的派生物,是基督,在回归根源。我保证。这并不神秘,如果你能像一个细胞那样感受。
回到灵魂,你当然会得到休息,尤其是你刚从疲倦的人生归来。和星辰同辉,你当然会感到荣耀,因为你至高无上。没有谁给予你,你本来就是自由的,解放的,不被玷污的。是语言造成的误认。
咪咪方:您喝口水。
老王:我说明白了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咪咪方:大致明白,上帝是比附,等于灵魂;基督是比附,是渴望回到灵魂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就是自由的,不被玷污的,是原子么?
老王:你能想象最大的自由——还要超越你的想象。没有谁再能统治你,没有谁再凌驾你之上。
咪咪方:我干吗呢?
老王:你什么也不十,就是呆着,观看,不追寻意义无情地观看,直到另一个原子嚓一下飞来击中你。
咪咪方:我怎么了?
老王:你就引起一次核爆炸,你就分裂再分裂,连锁又连锁。你要是倒霉,你的一小块又落回人间,出溜出溜分裂,又分裂成一细胞。你要是更倒霉,你就正成一卵细胞,或者精子,你又分裂成一小孩,又开始重新想,我有意义吗?稍微不累一点是变成石头,那你风化的时候还长一点。
咪咪方:不核爆炸行吗?
老王:一定要爆炸。都攒着,太热太挤,也爆炸。世界大战算什么,我们原来解决冲突扩大生存空间都是靠核爆炸。
咪咪方:有没有不掉回来的,就有这志气。
老王:大多数人——大多数残骸都没掉回来,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也没多少次可掉了,地球自个还爆炸呢,它一爆炸,想掉盘子里也没盘子丫。一亿年很久么?珍惜吧。
咪咪方:之后呢?
老王:之后就不停地掉,掉啊掉,因为永远没底,还以为是往前飞,就像一萤火虫,越飞星星越远,越飞越没人,最后您猜怎么着,眼前一暗,尾灯灭了,就和黑暗一体了。
咪咪方:还是黑暗?
老王:还是黑暗。无亿无亿年之后,乌鸦飞在黑天上,飞也是黑,不飞也是黑,往下落,下面全是煤渣。
咪咪方:是够没意义的。听上去真够惨的,乌鸦飞在黑天上。这就是你的世界观?我还以为你很好,结果也就是只乌鸦。
老王:一颗原子有什么意义,创造宇宙吗?·创造宇宙有什么意义?接纳人吗?抱歉,我不能同意人就是宇宙创生的意义。上帝就是一撒网的渔民。撒开宇宙这么大网就为捞上几条人吗?此上帝共是无聊。抱歉,我要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