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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噘着樱唇亲了亲小梅微胖的脸颊。她说:“我俩都是苦命人。两个都可惜。我就叫你‘惜惜’好吗?”
小梅点点头。温顺地将头埋在小宛的怀中。
说也怪,小梅自从改名惜惜之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比从前机敏得多。仿佛过去年代投入心灵的痛楚阴影出窍似的离开了她的身躯。待大家都叫惯了“惜惜”之后,小梅这个名字就被人遗忘了。
遗忘一个人的名字并不可怕,而将正在发生着的国家的厄运遗忘了却很可怕。这时的江南正是用表面的歌舞升平掩盖了人心的惶恐。许多人干脆坠入温柔乡不愿醒来。
春节那天,董小宛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六十开外的清瘦老头刚从北京来,全身都带着一股混乱时局的气味。
陈大娘刚把他让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则端来一盘年糕。他叫袁道珍,与陈老汉交游多年,这次离开北京专程到江南拜访旧友,不料物是人非,故人已乘黄鹤西去。
两行老泪在他脸上痛快地流淌着。小宛和惜惜免不得陪他掉几行泪珠。
袁老汉很能饮酒,这点深得董旻喜欢。两人便在厅堂中摆上杯盘频频对饮。袁老汉喝得双眼发红,显然有些醉了。口中只顾唠叨一些国家之事,董旻素来不爱听,渐渐就睡着了。
倒是董小宛听到那些胡话,心里有些感慨,她想到了李清照。
她有时觉得她自己就是李清照,在逃难途中大声吟诗。
晚上,董小宛梦见北京。她梦见自己正在一座靠近皇宫的府邸中跳舞,为了不让宫中听到声响,她只能用象牙板轻轻地点着板眼,而那些贪官个个都像书上写的那样胖得像猪。
她厌恶极了。便飞身像一只仙鹤似的飞出那座府邸,她在空中看见十几万难民挤在城中各个街角,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呻吟、抱怨、叹息。她看见努尔哈赤的铁骑,许多清兵用弓箭射她。她掉下地来,从林中冲出两个彪形大汉,肯定是李自成和张献忠无疑。她大声叫喊着救命。
“救命啊——”董小宛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全身大汗淋淋。
亏得旁边的惜惜快速拨亮了油灯,她才定下神来。叹息道:“我怎么会梦见打仗呢?”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了床,甚至比单妈还早,她发现爹醉倒在地,那个老人已不知去向了。
崇祯十二年夏天,董小宛十五岁,她踏入风尘,一生多变的命运便迈开了第一步。
崇祯皇帝一觉醒来,在一堆科举试卷上随便一圈,新科状元向迎天就产生了。向迎天叩谢龙恩之后,便领了一件美差,作为朝廷的钦差大臣出巡江南。
钦差大臣的到来,轰动了秦淮河。名妓们都知道这是大把挣银子的好机会。整条秦淮河几乎重新装扮一新,恭候着向迎天的大驾。留都的大小官员上下齐心,思虑着良策,都想讨向迎天的欢心。而令一位新科状元开心的办法,除了秦淮河上的大群歌妓之外似乎别无良策。
秦淮河上最大的六条画舫被征集到一起,顺着河势并排而下,并用铁链四面锁紧,但依旧有些飘摇。便有人捧着发黄的《三国通俗演义》到画舫上献了一条连环计,将许多木板铺在两船之间,如此则船面更为广阔,纵有百余人跳跃翻滚也如履平地。此计甚妙,反正不是周郎赤壁,又不怕火攻。倒是秦淮河上佳丽如云,比之周郎的小乔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六条画舫全换了篷帐,沿篷帐四周挂上九九八十一盏逍遥灯。灯架是专门从楚地运来湘妃竹割制而成,裹灯的布料是五彩绫绢绣制而成。掌灯时,六条画舫如同六座金殿倒映水上,更是倍加辉煌。舱中则昼夜点着红烛,油漆在烛光下光鲜华彩,分外动人。地板之上铺上大红彩绘的波斯地毯,有檀香木制的几榻,有黄杨木制的阑干,还有斑竹片制作的乡村竹篱,几扇雕窗的空隙处则挂了几幅唐宋时的古画。为了给狎客们助兴,几榻之下还放了些有名的春宫图。六条画舫都挂着色彩鲜艳的透明窗帘,经风一吹,窗纱如梦般飘飞而起便露出窗户来,常有半裸的女子临窗眺望。这一派豪华排场惊动过往行人,河两岸聚集了七八百老百姓,兀自在那里喝彩。
秦淮河上无论是旧院的歌妓,还是南曲的娼女,都不惜血本将本部的名角儿装扮齐整送上船来。柳如是也免不了名列其中,她更想到将董小苑带来露露身手,说不定就名冠金陵呢!
董小宛在院子中独自弹奏古琴。一片树叶飘落在琴弦上,她将它拈起来,却是一张青青的叶子,心里想到:如此美好时光,何故飘零风尘?秋天还远着呢。你这小小的叶子。
董小宛刚过了十五岁生日。陈大娘便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和她商量今后的生计,希望在秦淮河上重新造一个画舫,也好多挣些银子。幸得她家世代都是青楼出身,也没什么要遮挡的。董小宛不是没有从良的机会,无奈因为是青楼身世,来提亲的都是些屠夫瓦匠之类的粗俗庸人,而高贵人家又不屑低就。董小宛从小自视甚高,也就横了心,视那世人为火坑风尘为归宿。陈大娘正忙着张罗画舫之事,不巧朝廷派了个钦差大臣来,打乱了秦淮河的秩序,董小宛出庐应客的时间就被搁了下来。
她此刻独自对着一片青青的树叶,便想出一句诗来:青山负木叶,良娥听樵声。却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写的。刚站起身来,准备去书中查找。惜惜满脸兴奋地从院门外跑了进来。
“姐姐,秦淮河上好热闹呢。我看见柳如是大姐到六条大画舫上去了。岸上还有许多好玩的把戏呢,像过元宵节。”
“岸上有些啥把戏?”
“有耍猴子的,有吹洞箫的,有卖酒菜的,有卖糕点的,还有耍杂技的。也不知哪儿钻出这么多艺人。”
唉,四乡八井的手艺人,谁不想多挣几个银子呢。小宛这样想。也为自己没资格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露脸而惋惜。
柳如是因为已做了钱牧斋大人的小妾,顾着夫君的脸面,在这种热闹的场合不得尽展自己的风流,有些不甘心。她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描着眉毛,忽然想到董小宛。何不带上这个才貌双绝的妹妹呢?她想:如果有她在我身边,她的光彩就是我的光彩,别人眼中虽不见我的风流,却晓得我的苦衷,也可免除亲身应客对夫君造成不良影响。这正是当初结识董姓小女子的目的哩,现在可以让她登场了。
柳如是本来就是女中豪杰,她敢想的事就敢做。她吩咐车夫套上香车,自己跨了进去。
车夫将响鞭在空中划了一道花弧,叫了一声:“驾。”那匹青花马便迈开四蹄朝董小宛家而去。
惜惜刚要抽空到秦淮河边看热闹,打开院门正好看见柳如是挽起花袖抬起纤纤玉手准备叩门。两人相视一笑。惜惜慌忙招呼柳如是进来,一边跑去推醒刚刚午睡的董小宛。董小宛只当惜惜顽皮,只顾闭着眼假装未醒。柳如是见她微红的娇嗔面容,心下甚是欢喜,她轻轻地摆手示意惜惜让自己来,惜惜会意站到一边。柳如是俯身在小宛脸上甜甜地送上一个香吻,口里娇声唤道:“妙人儿。”
小宛惊觉,翻身坐起。见是柳姐姐,心里欢喜,伸开双臂搂住柳姐的肩。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差点笑断了气。那情形就像两只俊俏蝴蝶偶尔飞过同一个花圃而相互打个照面彼此都伸长触须赞美对方似的。
“好姐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姐姐想你,专程来看看你。”
“听说秦淮河上好热闹,你也在那大船上走动,给我讲讲河上的事。”
“其实热闹只是外行人眼中的热闹。好看的戏还在后头。
秦淮河上的名角儿可是个个都不服气。听说新科状元也是个风流美男子,京城来的姐妹在传他的佳话呢。”
董小宛替柳如是削了一只香桃。柳如是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满嘴果香。她接着说:
“好妹妹,有兴趣去凑个热闹吗?我带你去。你这般才貌配他状元郎正是天生的一对。”
小宛听得脸颊正红。偏偏惜惜又在旁边打趣似地念了一句诗:“郎骑竹马来,邀我嗅青梅。”柳如是笑得合不拢嘴。小宛思绪被“青梅竹马”这句话一激,猛然晃过童年的一幕,想到苏僮,想到那次承受的惨打,不禁黯然伤神,自己的身世原也不配自傲于人啊!
“姐姐说笑啦。小宛没福消受那般热闹,见不得大场合。
我不敢去。”
“傻妹妹,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