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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下了,我们在一张腿脚摇晃的床上重温了夫妻间已经陌生了的事情,竟也像喝骨头汤一样令人感动。
第二天,我找到书商姚遥的时候,姚遥对我前一阶段调查的内容毫无兴趣,他用戴着钻戒的中指漫不经心地敲着玻璃桌面:“我不知道你调查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对读者来说有什么意义,郑天良以前就是雷锋张思德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的读者要的是郑天良赤裸裸的堕落与淫荡,而不需要你的考证与考据,这是一个功利化阅读的时代,人们读书就像手淫一样,只要发泄,不需要其他意义。你懂吗?而我们这套书的名字叫《100 个贪官与他们的女人》,一定要有女人,写好郑天良关键是要写好他与女人的关系,越多越好,越细越好,如果不能让读者感到刺激和放下书就想去嫖娼,我看你这本书也就PASS掉算了。”
为了四万块钱的稿费和韦秀那张日益枯萎的脸,我不得不放弃尊严指着手里搜集到的一大包原始材料说:“姚经理,郑天良跟所有的贪官都一样,当然不会放过女人的,我之所以对他的历史进行调查,主要是想寻找他堕落的某些结论之外的依据和原因,这也是新闻媒体上不可能披露出来的,应该有卖点。不过,我向你保证,这本书我要用百分之七十的篇幅写他与女人的关系。”
姚遥非常蛮横地一挥手,做出一个果断否定的手势:“不行,必须要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篇幅。你必须要先搞清楚我们出这套书的真正的目的然后才能动笔。”
我点头哈腰地连声说是,我感觉到自己那一刻的表情就像一个不讨皇军喜欢的汉奸一样,露一嘴歪牙,满脸可耻的笑容。为了不让韦秀卖淫,我只好在精神上卖淫了。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回到合安,我继续去了耿天龙家,老人对我倒是很欢迎,因为我陪他度过了死一般沉寂的晨昏,而且让他在回忆中一遍遍地重温旧梦,这无疑是在为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及时浇水。但当我问及郑天良与女人的关系时,他不情愿地说:“我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从来就不愿相信,而且法院并没有认定的我外甥女沈汇丽借郑天良的三百万是因为男女关系,这完全是诬陷。说郑天良贪污受贿我也想不通,你舅舅当年口袋里连五块钱都没装过,这个人怎么就成了一个贪财的人,我想这里面名堂大着呢。但我不想说得太多。”
耿天龙对郑天良有怨气,但没有仇恨,他想用他的一脸老人斑掩盖起历史真相,但我跟耿天龙的认识恰恰相反,我说:“现在的克隆技术已经表明,当羊的身上被注入了狼的基因后,羊比狼更加凶狠。”
耿天龙抚摸着黄昏里的鸟笼,然后对着笼中的鹦鹉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接着鹦鹉学舌,很是没趣。见耿天龙死活不愿讲我舅舅郑天良男女关系的事,而且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冷漠,我就走了,而且不打算再来找他调查什么了。这个起初让我感到很随和的老人这一刻让我反感,因为郑天良的腐败堕落与女人有着因果关系,这不是写书挣钱的需要,而是我调查中不可回避的内容,我相信检察院的举证,而不相信耿天龙的掩饰。这个老人如果还在台上的话,我相信他是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的,这不是我不尊重老人,而是这个老人不尊重事实,我敢保证,许多退下来的老人中,他们的老人斑后面隐藏的不仅是衰老的年龄还有见不得人的罪恶。
我独自一人走在县政府宿舍区院子里,寂静的水泥路两边的法国泡桐树裸露着被歪曲了的枝干光秃秃地站在风中,如同一些守灵的老人循规蹈矩地站在冬天清淡的阳光下,此前飘落的树叶以及我舅舅在这条路上踩过十几年的脚印一起下落不明了,舅舅家的房子依然还缩在西边的角落里,敲门进去的时候,舅妈周玉英一见是我,就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你舅舅,没了”。我看见舅妈的头发已经花白,枯涩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的手在冬天青筋暴跳,血管里流淌着掺进了盐酸和耻辱的血液。
院子里的冬青树依然青翠,这是一种坚守贞操的树。只是梅花树已经枯死,而月季花、海棠等花木一律赤裸枝条,死活不明。一些空洞的坛子罐子东倒西歪地分布在各个角落里,还有碎砖、破塑料袋穿插其间,院子里的景象无比荒凉。舅舅被枪毙后,舅妈仍住在这个院子里,她每天倚在门边晒太阳,从早坐到晚,她在回忆中还原舅舅郑天良的形象,然后就六神无主地流着眼泪。
舅舅家的格局与我十二年前的记忆惊人一致,除了多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外,看不出任何变化,陈旧的家具以及四处弥漫着腌菜的味道。我看到木质的椅子上多了两个布垫,墙壁的颜色呈暗黄色,灯泡上还缠了一些蛛网,在灯泡下方的方桌上,我舅舅的骨灰盒放在当中,骨灰盒是暗红色梨花木的,中间部分嵌着舅舅年轻时的一张黑白半身照片,舅舅以平面的方式贴在骨灰盒上朝气蓬勃,脸上挂着年轻的微笑和欲盖弥彰的自负,舅妈在骨灰盒前摆了一个小香炉,一柱檀香燃起缕缕清烟。我站在舅舅的骨灰盒前,想起了过眼云烟这个成语。
舅舅的家如同一个废弃的破庙,这里面的陈设和布局使我无法将这个空间和一个受贿索贿四百多万的腐败分子联系起来。我更愿意相信这个空间里住的是一位两袖清风、廉洁奉公的海瑞包公,确实,我舅舅在“双规”一个月前当选为“全省十佳人民满意的公务员”,我想不通的是,一个月前舅舅是人民满意的,一个月后人民就不满意了,进去了,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不过,胡长青的“三讲”评定也是很优秀的,后来也枪毙了,这样一想,也就容易想通了。
我问舅妈表妹郑清扬到哪里去了,她说表妹郑清扬一直不知道舅舅的事,她在深圳打工。
舅妈周玉英跟我讲起了舅舅最后几年的事情,她只是陈述,而不分析原因。
转眼六年就过去了,六年是一个时间长度,又可以是一个性质概念,比如说六年可以打两次解放战争,但只花三年就已经改变了政权性质。六年中合安县许多人出生了,又有许多人死掉了;许多人清醒了,又有许多人糊涂了;许多人提拨了,又有许多人下台了。许多人当中的郑天良一如既往地当着他的副县长,这个分管民政、地震、老干部局的副县长除了不停地要钱救济残疾人花钱让老干部们下棋打牌旅游外,不可能挣一分钱,因此他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地占着一个位子,在政府副县长中像一个摆设,甚至还有点节外生枝的多余。六年中,从王桥集经济实验区落荒而逃的郑天良在县里生活得非常低调,开常委会和县长办公会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孤独地抽烟,在县里重大决策时,各位县长书记们高谈阔论畅所欲言,郑天良目光总是紧紧盯住墙上的一只木质挂钟,他发现这只钟越来越老了,平均每年以慢二十分钟的速度老化,每次开会前秘书们总要站到椅子上将钟调准,他觉得自己就是走得很不准确的老钟。会议结束前,县长书记总是很客气地问郑天良:“老郑,你还有什么意见?”这句话很有点对家里来了客人的礼貌成分在里面,郑天良声音苍白地说一句:“我没意见。”其实有意见也没什么意义,郑天良知道没有人会把他的意见作为意见来看待的。不过,这些年,郑天良闲暇的时间多了,社会上的朋友倒是结交了不少。失意的人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当官是暂时的,朋友是永远的”。郑天良在朋友面前找到了随心所欲的感觉,这种感觉类似于丧家之犬重回家园般地温暖和亲切。
这时,已是一九九八年夏天的一个黄昏。
郑天良从“桑塔纳”轿车里走出来的时候,“红磨坊”的迎宾小姐就看到了头发梳向脑后、肚子微微向前挺起、身穿“梦特娇”T 恤的郑天良副县长,郑天良的车是贴着“红磨坊”门前的迎宾小姐停下来的,所以他一下车就直接踏进了开着空调的“红磨坊”大厅。
“红磨坊”是县城东郊僻静处的一个酒楼,酒楼原来是县食品厂的三层楼的车间,食品厂倒闭后,现“合和酱菜有限集团公司”总裁赵全福就租用了厂房开了酒楼,由于合和集团总部还在马坝乡,所以租用县城食品厂这幢楼开酒楼主要是用来接待前来洽谈业务的各地客商。一楼是大厅和十二个包厢,二楼是客房,三楼是桑拿中心和娱乐中心。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