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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装作听不见,他用一把煤铲对准我,就像用一杆枪对准敌人,他说,滚,你这个下流坯,你这个小阴谋家,给我滚到岸上去,滚到你母亲那里去!我回头看着船下的水,心里有点胆怯,嘴巴不示弱,滚就滚,你让拖轮停下来,我马上就滚。父亲说,你好大面子,让拖轮为你这混账孩子停下来?做梦去,河水淹不死你,你先滚到水里去,自己游到岸上去!我说,水那么冷,我才不下水,只要有河滩,我马上就滚,我才不稀罕这条破船,我上去了就不下来了,你一个人过去吧。
父亲有点犹豫,一边观察着河岸,手里紧紧地握着煤铲,船过养鸭场,他说,好,养鸭场到了,有河滩了,你可以滚了!父亲突然用力将煤铲铲到我的脚下,这样,我就像一堆煤渣一样被他铲起来了,半堆在船板上挣扎,半堆已经悬在空中。六号船上王六指家的一堆女儿挤在一起看热闹,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居然都痴痴地笑起来,这让我感到了极度的羞耻,撵就撵,推就推,驱逐就驱逐,我怎么也不能谅解父亲使用的工具,用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使用一把煤铲呢?一气之下我就对着父亲骂了一句脏话,库文轩,我敲你老娘!
怪我咎由自取,敲父亲的老娘,就是要敲邓少香烈士,父亲怎么能容忍呢?我看见父亲脸上闪过一道残酷的白光,这下他真的把我当做一堆煤炭看待了,他调整了手里的煤铲,弯腰蹲马步,嘴里怒吼一声,双手用力一掀,成功地把我铲到了养鸭场的河滩上。
《河岸》:字
河岸 35。 字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赶到岸上去。我是在养鸭场那里上岸的,看不见人,一群鸭子在河滩上摇摇摆摆地站成两排,代表陆地夹道欢迎我,欢迎我回归陆地。我朝油坊镇方向走,觉得脚下的路在波动,乡间公路像河一样奔流,反而金雀河的河水纹丝不动,仿佛一片发亮的土地,河上船樯,乍看都是土地上的房屋。我走到变电房附近,迎面又跑来几只鸭子,傻子扁金扛着一根长长的鸭哨,在路上雄赳赳地走,他看见我就亢奋地喊起来了,你是库文轩的儿子吧?我告诉你,你去告诉你爹,工作组又要来了,他们就要来宣布了,我才是邓少香的儿子,我是她的真儿子!
对付一个傻子,我还是有点办法的,我说,傻子,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也配做烈士的后代?我也告诉你,工作组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宣布了,你爹是头猪,你娘是只鸭子,你是猪和鸭“敲”出来的!
傻子扁金拿着鸭哨来追我,他明显知道敲的意思,怒视着我说,你小小年纪就满嘴脏话,敲?你知道怎么敲?看我来敲你,敲死你!
我和他在路上赛跑起来,我当然比他跑得快,很快就把他甩掉了。甩掉了傻子扁金,我还在跑,我好久没这么奔跑了,像风一样奔跑,如果不是去了船队,我绝对不会把奔跑也作为一种享受,我像风一样跑到油坊镇中学的红色校舍外面,风停了,我累了。我站在路上喘气,看着油坊镇中学的房舍和操场,突然之间,我感到很难受,肠胃难受,心里也难受。
我在这所学校的初中部上了三个月的课,就走了。摆脱学校曾经让我狂喜过,现在时过境迁,我发现自己有点不舍得学校了。我从围墙外绕到我的教室,从窗户里看见一丛丛男孩女孩的脑袋,像一片高粱在里面起起伏伏,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穿花棉袄的女孩子,嘴里念着什么,一只手正在掏鼻孔。他们跟随着一个女教师,七零八落地诵读着外语,其实是在嚷嚷,我听不懂他们在嚷什么,踮起脚看见黑板上的一排字,这才知道他们是在上英语课,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面配着一排英文字母,我听了好几遍,大体上记住了英语的念法,内佛佛盖特克拉斯斯却歌,这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意思?我下意识地对照了油坊镇的方言,进行了再翻译,一个惊喜的发现让我差点笑出来,综合油坊镇方言和向阳船队的切口,这句英文应该这么念:那么不碍事这样子敲过去!
河岸 36。 字
敲过去。敲过去!这三个响亮而堕落的音节让我莫名地亢奋起来。
我在地上找到一截粉笔头,先在墙上写下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几个字,然后我准备写下我自己的翻译,写到“碍事”的碍字,我卡壳了,我不会写这个字,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就先写了“敲过去”,一个字不会写,对整个标语的效果很有影响,再念一遍,突然觉得没意思了,别人看见了不会发笑的。于是我另起炉灶,灵机一动,我把“千万不要”的“不”擦掉了,擦了一念,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我觉得这有点意思,又有点担心,这样算不算反动标语呢?我正犹豫着,从窗户里探出一个男孩的脑袋,我不认识他,他倒认识我,一见我就瞪大眼睛叫起来,库东亮,你在干什么?
让他这么一叫,我扔掉粉笔头,又跑了。
我又跑起来,这次是慌张地逃逸。我突然想起来那句话是毛主席的语录,篡改语录都是反动标语,我知道我惹了祸。我抄近路穿过麻袋厂的厂房,朝工农街上跑,跑到街口,突然意识到工农街上没有我的家了。于是我反身朝综合大楼跑,那幢大楼我是最熟悉的,我父亲的办公室在四楼,我母亲的广播室在二楼,我来到综合大楼的门前,这才想起母亲也不在广播室了,我隐约记得父亲说过,母亲调动了,但我不记得她是调到粮油加工站还是粮油管理所了,我在传达室的窗边转悠,看见一群人在传达室外面等着拿报纸,好多人的脸我认识,好多人以前似乎很喜欢我,现在他们都用惊愕的表情看着我,有个女干部说,你不是库文轩和乔丽敏的儿子吗,还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不在广播室了。
有人告诉我母亲在粮油加工站,并且给我指了路。那地方很远,快到枫杨树乡了。我走到加工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碾米机都停止了工作,空气里还残留着新鲜稻米和菜籽油混杂的香味,几个女工结伴出来,对我指指戳戳的。我不认识他们,我问,乔丽敏在不在?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神秘的笑意,说,在,怎么不在,等着你呢。
我走进碾米车间,看见三个人静静地站在碾米机前,像另外三台碾米机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我,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油坊镇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一个青年穿着蓝色的制服,是派出所的警察小洪。我知道我惹下了大祸,我不该进来,还应该跑,可是我再也跑不了了。
我母亲第一个扑过来,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朝我扑过来,啪,啪,啪,打了我三个耳光。她向旁边的两个人气呼呼地解释了三个巴掌的意义,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这三巴掌,第一巴掌归孩子自己,第二巴掌归我,我乔丽敏一生要争气,怎么偏偏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第三个巴掌,赏给他父亲,都是他的教育有方,你们看看,孩子跟着他才几个月,都会写反标啦!
《河岸》:码头(1)
河岸 37。 码头
我在粮食加工站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就决定离开了。
我不得不离开,不知道是我母亲,还是我自己败坏了我的名声,粮油加工站里的所有女工都讨厌我,提防我。隔壁农具修理厂的男工也受了他们影响,不给我好脸色,只有厂里的一条癞皮狗对我高看一眼,很热情地对待我,甚至向我献媚,它天天围着我嗅来嗅去的,尤其喜欢嗅我的裤裆。我不领狗的情,更讨厌那畜牲对我裤裆的特别关注,我再怎么不受欢迎,也不至于要感激一条癞皮狗的友谊,所以我对它拳打脚踢。癞皮狗竟然也有自尊,顿时与我反目了,如果我不是跑得快,肯定要被它咬一口。
癞皮狗追到我母亲的宿舍门外,在走廊上狂吠,其他的女工吓得魂飞魄散。我母亲知道是我惹了那条狗,她拖着一柄湿漉漉的拖把,勇敢地跑出去轰走了癞皮狗,轰走了狗。她去向受惊的女工们打招呼,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回到宿舍她的脸是阴沉的,看见我无动于衷地躺在床上抠脚丫,她不由得怒上心头,转而用手里的拖把对我发起了进攻,她忽而用拖把柄捅我的腿,忽而用拖把头扫我的手臂,嘴里痛心地喊叫着,你看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孩子,群众孤立你,畜牲也嫌弃你,连一条癞皮狗都来追你呀,狗是吃屎的,吃屎的狗都不肯原谅你!
我很清醒,没有与母亲顶嘴,她发怒的时候我捏紧鼻子屏住气,这个动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你骂什么都没用,你的话从我的左耳里进去,马上从右耳里出来了,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