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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地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①
①冰心:《往事(二)·八》
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冰心这位富于幻想的女孩子,她在小小的年纪,就会构想自己未来的生活。而且她的想法又是多么地高尚——她要为众生而操劳,终生当一个汪洋大海里的灯台守;她的想法又是多么地勇敢,真象她的父亲夸奖她的那样,充满了男儿的气概。冰心后来给予读者的印象,往往是一位十分女性化的女作家,而她在童年时代,却是充满了飒爽的男子气的女孩子。一个人性格的成长,真是充满了曲折而又复杂的心理历程啊。
大海,融进了冰心的生命,她的一生,都与大海不可分割了。
冰心传(三)书
(三)书
好书永远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冰心:《三寄小读者·通讯四》
书,是冰心童年的亲密朋友。
冰心自小是个聪颖异常的女孩子,四岁的时候,就跟着母亲认字片。但是,单个的字片,满足不了冰心的求知欲,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些有人物、有情节、悲欢离合的故事。于是,在刮风下雨的天气,她不到海边去的时候,就纠缠住母亲或奶娘,请她们讲《老虎姨》,讲《蛇郎》,讲《牛郎织女》,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故事。
1906年,她的大弟弟谢为涵出世了。她的母亲没有时间再担任她的启蒙教师,就把这个职务让给了冰心的舅舅杨子敬先生。
杨子敬先生是冰心父亲的文书,同盟会员,全家和谢葆璋家居住在一起。他的思想很开明,他知道小冰心爱听故事,就答应她,每天晚饭之后,都给她讲。她从舅舅的嘴里,第一次听到了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小说《黑奴吁天录》,美国南部黑奴们的悲惨命运和他们勇敢抗争的故事,使小冰心激动不已,她“总是紧握着眼泪湿透的手绢,在枕上翻来复去,久久不能入寐。”①也是从舅舅的嘴里,她第一次听到了《三国志》的故事。这个小女孩,竟然觉得刀光剑影的三国故事,比儿女情长的牛郎织女痛快得多。她听得入了迷,晚上不肯睡觉。每天上床,都要奶娘劝着哄着,还是不愿意脱鞋解衣。
为了讨得舅舅的欢心,她对白天的功课,做得加倍地勤奋了。可是舅舅是有工作的人,公务一忙,晚上就顾不上给外甥女儿讲故事。每逢这种时候,小冰心就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有时舅舅竟然一连间断了五六个晚上不给冰心讲故事,这个文静的小姑娘,急得天天晚上在舅舅的书桌旁边徘徊。然而这个狠心的舅舅,竟固执地埋头于自己的公务之中,不接受外甥女儿的暗示。小冰心急于要知道故事的发展,没办法,只得自己拿起《三国志》来,边猜边看。有的字她实在不认识,但是因为反复出现,字义居然被她猜着了。她就这样又猜又看,又看又猜,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地读下去,越读越有兴趣,居然把偌大的一本《三国志》,一口气看完了。
①冰心:《悼杜波依斯博士》
这一年,小冰心只有七岁。
从此开了头,她看完了《三国志》,又拿起《水浒传》,看完了《水浒传》,又拿起《聊斋志异》,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了。
她看书看得着了迷,手不释卷,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海边也不去了,有时一边看书,一边自己喜笑,自己流泪。这种样子,母亲在旁边看了,十分忧虑。为了让女儿散散心,转移转移注意力,就竭力地劝小冰心出去玩玩,她却不听。有一次母亲实在急了,把她正看着的《聊斋志异》(卷一)夺了过去,撕成两段,她也不哭,也不叫,只是趑趄地走过去,把撕成两段的书拿起来,接着看。她的这种痴迷的傻样儿,反把母亲逗笑了。
她就这样地读着。到了十一岁,她已经看完了全部的“说部丛书”,以及《西游记》、《水浒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
在她读过的众多的中国古典小说里,她觉得无味的是《红楼梦》,而令她最不喜欢的是《封神演义》。她的这种童年的艺术直觉是非常有趣的。《封神演义》尽管也揭露了暴虐无道的商纣王,然而全书宣扬的是一种因果报应的宿命论思想,人物也大都写得千篇一律,没有什么性格。不喜欢这部作品,说明这位聪颖的小姑娘长着一颗健康的头脑,头脑里装着自然和纯洁的艺术趣味。至于读了《红楼梦》而觉得毫无味道,这肯定是因为她的年岁太幼小了,她还无法领略什么叫做男女之间的爱情,况且她生活在一个幸福和谐的小家庭里,根本无法理解一个封建大家庭里包含的那些勾心斗角和宗派纠纷。在“五四”以后,不少小说家都在创作爱情题材的作品,显出了自己与封建主义秩序决裂的态度,庐隐的《海滨故人》和淦女士的《隔绝》,就是因此而赢得了青年读者的倾心的。然而,冰心却几乎没有写到过爱情,这是下面还要说到的。
中国古典小说虽然把冰心领入了文学宝库的大门,但却无法完全满足这个小姑娘求知的渴望。她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到兴趣,除去旧小说之外,她还开始贪婪地阅读外国小说、报纸,甚至是关于革命的禁书。
外国小说是父亲的朋友们送给她的。父亲每次带着小冰心到军舰上去玩,他们都把小姑娘抱到圆桌上,把她围在当中,让她讲《三国演义》的故事。这些威武的军官们,觉得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会讲“董太师大闹凤仪亭”等等,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每当小冰心讲完了,他们就把自己手里的外国小说,送给她作礼物。这些小说曾是他们海上生活的伴侣,而冰心正是从这些水兵们的馈赠里,接触了外国文学,第一次从林纾翻译的半文半白的文字里,了解到了我国疆土以外的人生故事,象《孝女耐儿传》、《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狄更斯的这些小说,经过林纾古奥的文笔表达出来以后,外国小说的那种充满了生活气息的韵味,就大大地被削弱了。因此,这些作品并未给冰心留下很深的印象。
冰心的小舅舅杨子玉,当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求学,每到暑假,就来烟台,与谢、杨两家团聚。他是甥侄辈们最欢迎的人,因为他最会讲故事。——什么林则徐烧鸦片烟,什么洪承畴卖国,都讲得有声有色,慷慨淋漓。
他还带着一些禁书,都是同盟会的宣传革命道理的小册子,如《天讨》等刊物。《天讨》是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的临时增刊,上面登载了许多激烈的反对清朝政府的言论,象章太炎的《讨满洲檄》和吴樾的《暗杀时代》等,尽管带上了一些偏激的种族情绪,却充分地揭露了清王朝的专制与腐败,洋溢着一种正气浩然的革命气氛,具有极大的煽动力量。看这类书籍,如果被官府发现,轻则逮捕入狱,重者被杀头,因此是十分危险的。倾心于革命的成人们,也只能彼此偷偷地传看,是绝对不让小孩子们知道的。但是,越是瞧着这些小孩子,越是不许他们看,他们反而越想看。于是,表哥们就怂恿着小冰心,偷偷地拿来,然后急急忙忙地看,看完之后,再偷偷地送回原处去。
这类书有时也由杨子敬、杨子玉兄弟与朋友们偷偷地互相寄阅,总是经过了伪装,装在肉松或是茶叶罐里,寄来寄去的。冰心在四十年代,曾经这样地追述过这段往事: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俯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①
小冰心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但却是兴趣盎然地在书的海洋里游泳,书海启迪了这个小女孩子的智慧,而大自然的海洋又使这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