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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冰心,同时也知道,必须“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⑤。在伤心的同时,也要料理着生活。
②③④⑤冰心:《南归》。
在她母亲尚未瞑目的时候,她就与父亲一起,为母亲选定好了钢棺,又为母亲选择好了墓地。
母亲寿衣的材料,以及帽子、手套、袜子、袍子,等等,都是冰心冒着严寒,上街亲自选购的。又是冰心背着母亲,悄悄地叫来了裁缝,把寿衣的式样、尺寸、颜色,不厌其详地一一交待给裁缝,一件一件地精制出来的。
母亲去世之后,还是她,帮着父亲料理好了亲友们告别遗体、入殓、出殡等等丧葬的事宜。
为了表达自己对母亲的爱心,她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同时还把母亲生前一直珍重地收存起来的她儿时的胎发,以及她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斐托斐”名誉学位的金钥匙,连同父亲的和弟弟、弟媳的,以及侄女小菊的头发,都装在了一个小白信封里,放在棺内母亲遗体的旁边。
在冰心的安排之下,逝去的母亲的遗体,被安放在万国殡仪馆的一间紫色的屋子里,她安稳地仰卧在矮长榻上面,盖着一床深棕色的锦被,旁边绕着鲜花,点着一对白蜡烛。当全家人和亲友与这遗体告别之后,他们才将母亲的遗体安稳地装在钢棺内,让她枕在一个白绫簇花的枕头上,再给她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子,棺盖是玻璃的,彼此看得见,棺前仍然点着一对高高的白蜡烛。在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他们就这样,又体面、又肃然地,把慈爱的母亲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家中再也没有欢乐的气氛了。彼此看着身上的孝衣,是一片素白。弟弟把钟摆停在了9点40分的地方,不忍再看到它走到母亲停止呼吸的钟点——45分。母亲昨天还躺在上面的床,已经搬走,空出来了一片地方。家里显得无边的空虚和寂寞。冰心怕老父支持不了,就日夜都守在父亲屋中,陪伴着他,白天与老父作伴,每到晚上,勉强睡下,也是常常惊醒。有时她一个人走进母亲生前起坐的屋子里,其中的一切,都会使她回忆起母亲生前的情景,即使是炉中炭火的光亮和噼啪声,也会使她无限地思念已经逝世的母亲。她觉得辛酸,又觉得害怕,于是便写信给远在北京的爱人,向他诉说:“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①
虽然失去了这样一位慈母,说句公道话——比起社会中其他的一些人们来,冰心还是幸福的。她还有她钦佩、爱戴的丈夫,和她尊敬、爱护的老父,以及三个相亲相爱的弟弟。她要学习自己的母亲,用仁爱的心对待他们。正如她自己在《南归》中所说的那样:“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
料理完了母亲的丧事之后,冰心的大弟弟从上海调到了广州。她便与尚在北京求学的二弟一起,把老父接到了北京。而将母亲去世的消息,死死地瞒住在外航海的最小的弟弟。当这个最小的弟弟,在大哥让他交给二哥的信封里,看见了一条系臂的黑纱,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偎倚慈怀的甜梦已经再也无法实现时,是接替母亲的责任的慈蔼的大姐,给了他抚爱和安慰。他在第二次离开祖国的土地,又踏上远航的征途时,曾经满怀着感激与信任的感情,写信给他的二哥说:“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爱我们的姐姐,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②
①②冰心:《南归》
冰心帮助父亲,料理完了母亲的丧事,之后又侍奉着老父,回到了北京。母亲病逝前后的这几个月的生活,使她感到非常的劳顿。但是,也算了却了人生与家中的一件大事。回到北京之后不久,她又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件大事,那就是:在1931年的2月,她的第一个孩子——长子宗生(吴平),出世了。
三十一岁的冰心,身体是弱的,她经受住了怀孕时的不适和分娩时的痛苦,作了母亲,心情是非常愉快的。她要学习自己的母亲,把她曾经享受过二十九年之久的无私的母爱,再由她,传交给自己的孩子。
她在教书之余,尽心竭力地抚育自己的儿子,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儿子长得又白又胖,而且活泼聪明。由于孩子的拖累,她写作较少了,在孩子出生之后的1931年,她只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分》,一篇散文《南归》,两首诗——《我劝你》和《惊爱如同一阵风》,翻译了一本叙利亚作家凯罗·纪伯伦所著的散文诗集《先知》。
《分》是冰心根据自己在产院里分娩时的切身感受和观察、体验而创作出来的小说。这是一篇十分有意思的作品,它以巧妙的构思,把作者的丰富的想象融进了真实的生活里面,赋予两个刚刚离开母体的初生婴儿,以思考和谈话的能力。这两个初生婴儿之间的对话,给这篇小说涂上了寓言、童话的色彩,而冰心在这篇小说中表露出来的思想与情感,已与她本人在过去作品中表露出来的思想与情感,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两个躺在育婴室的小床上“对话”的初生婴儿,那个第一人称的“我”,白净秀气,是教授的儿子,而另一个有着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挺起的小胸脯的,则是屠户的儿子。他们两个,在医院的育婴室里,都穿着同样的白白长长的小衣服,床挨着床,可以亲密地、无拘无束地谈话,成了相亲相爱的好朋友。可是,这对初生的婴儿,一旦走出医院的大门,贫富的悬殊就会把这两个孩子分离开来,一个将到社会的上层去享福,一个将到社会的下层去奋斗。其实,即使住在医院里,他们两个表面上虽然是暂时平等的,但是,他们父母之间经济、社会地位的悬殊,也已明显地表露了出来:一个的母亲是住在头等病房里,一个人一间;而另一个的母亲则是在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才第一次住进了医院,住在十几个人公用的大病房里。一个的父母在他刚刚生出来之后,就计划着他的将来,准备着为他储存教育费;另一个的父亲,为了谋生,却让孩子的母亲把儿子丢给祖母,到有钱人家当奶妈去。
冰心前几年曾在她的小说《最后的安息》、《六一姐》等作品中,对那些家境贫穷、心地善良的孩子们,表示过怜悯与同情。而在这一篇《分》里,她却给贫困的孩子,抹上了自信自豪的光彩,那个又壮又黑的屠户的儿子,虽然也羡慕教授儿子的福气,却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生活道路,对前途充满了自信。他把自己比做路边的小草,而把小朋友比做花房里的鲜花,他对那朵娇嫩的鲜花表现出了一种“似怜悯又似鄙夷”的态度。他骄傲地对他的小朋友宣布:“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周围,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他以自己贫苦的出身为荣,长大了决心继承父业,他高声地宣布:“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这样一种贫穷者对待富有者的态度,在冰心的作品中出现,的确是很新鲜的,非常地引人注目。而当他们脱下了医院里的白衣服,教授的儿子换上了一身温软美丽的婴儿装,屠户的儿子穿上了一件打着补丁的旧蓝布棉袄时,冰心知道,这两个出身不同的孩子,是从精神上,到物质上,一切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同时,过去一向虔诚地歌颂母爱,认为在母亲面前个个自由,人人平等,唱出过:上天生人无厚薄,因为无论是贫还是富,无论是贵还是贱,造物者都给他预备了一个母亲来爱他的冰心,到了写作《分》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的儿童都有享受母爱的福气,有时生存下去的需要比情感的慰安更重要。屠户的妻子象教授的妻子一样爱孩子,但是为了生存下去,她却不得不丢下自己的儿子,到有钱人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