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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④⑤冰心:《南归》
冰心坐在南下的轮船上,看得见的,只是窗外的海面,——先是溏沽海域的碎裂的冰块,后是渤海、黄海的滚滚的洪涛;听得见的,只是同船人们的嘈杂的谈话声,笑骂声,和令人难以忍耐的呕吐声和涕唾声,夹杂着油味,垢腻味,烟味,咸味,等等乱七八糟的气味。过惯了安静的书斋生活,和住惯了清静的房舍的冰心,忍受着这一切,紧闭双目,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不饮不食。就这样,熬过了几天。
22日的下午,轮船终于驶进了吴淞口,直到晚上六点钟,才停靠在浦东码头边。12月底,天时已短,夜幕开始缓缓地拉下,这时候,冰心却还没有过江去,又找不到来接她的家人,她又疲倦,又冷,又失望,又害怕,只好顶着凛冽的寒风,坐到颠簸着的摆渡上,急急地过江。等摆渡摇到了浦东的彼岸,冰心的脚终于踏上了外滩的土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又冷又累的冰心,终于奔回了父母的家中。
母亲病得已经不成样子了,骨瘦如柴,全身疼痛如割,有时甚至昏迷不醒。但是这位有着伟大的母爱和坚强的性格的母亲,对于自己的病痛,都是默默地忍受着,从来不痛哭,不狂喊,而是仍象平时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言语间充满了慈爱,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当她得知她的唯一的爱女,要回上海侍疾的时候,她想的不是女儿将会给她带来的安慰,而是心疼她这亲爱的孩子,怕她受惊,怕她吃苦,怕她伤心,轻声地说:“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①
等到女儿已经到家,在她身旁服侍的时候,她还时时惦念着女儿的饥饱和冷暖。天气冷了,她就忍受着自己的病痛,劝女儿要多加点衣服:“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着!”②
在她痛苦得难以忍耐的时候,竟然仍是心疼着在她身旁服侍的女儿,看着女儿喘息着说:“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③
她为子女操劳了一生,弥留之际,却是十分的满意。她对女儿说:“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④
①冰心:《南归》
②③④冰心:《南归》
有着这样的胸襟和情怀的母亲,是多么地让儿女们敬爱啊。他们的心中虽然已经雪亮,知道母亲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在轮流看护、轮流休息的时候,背着母亲,总是偷偷地流泪。但是在母亲面前,却都勉强地笑着,高兴着,让母亲看到他们的努力装出来的笑脸,哄着母亲高兴,用娇憨的语言劝慰她。为了宽慰母亲,也是为了报答母亲对他们的爱,他们愿意在母亲在世时的有限时光之内,多给母亲些欢乐。
除夕的时候,家家户户正在高兴地过年,而谢葆璋家里,却是一片紧张的气氛。除夕的这一天,杨福慈的自我感觉很不好,她难受,着急,频繁地催促女儿为她请医生。冰心立即为母亲请来了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V大夫,这位医学权威诊断了杨福慈的病症之后,用英语低声地告诉冰心说:“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①
元旦过后的第三天,是谢葆璋的生日。四十年前,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日举行婚礼,因此,这一天,也是他和杨福慈结婚的四十周年纪念日。孩子们决定借着这一天,给母亲一个最后的慰藉:“1月3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吧,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朦朦胧胧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②
①②冰心:《南归》
在悲痛欲绝的情景中,强颜欢笑,——这是儿女们对即将辞世的母亲的最后的安慰。这次聚会之后,杨福慈的病急转直下,两天之后的夜里,困极倦极的冰心,在睡梦中被母亲与父亲的大声争执声惊醒,“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吧,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宇,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时是夜中三点,我和父亲颤栗着相倚至晨四时。”①又强挨了一天半,到了1月7日的早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放我去吧,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②
一家人挣扎着,救护着,但终归无用。到了这一天晚上的9点45分,这位给了冰心三十年母爱的,温柔而又高尚的慈母,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了!
这位把自己纯洁无私的母爱,“慈怜温柔”地施予她儿女们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③接受过这样的母亲的恩泽的儿女,一旦失去了她的爱,将会感受到怎样的痛苦,失望,孤独,寂寞,悲哀,大概是人人都能想象出来的吧: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④
①②④冰心:《南归》
③冰心:《我的母亲》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要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②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③
在极度痛苦之中,她只有写信给远在北京的爱人,在那里找寻另一种同样深沉,也同样无私的爱:
我从前有一个心,是个充满幸福的心。现在此心是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幻梦!④
但是,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冰心,同时也知道,必须“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