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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干活儿去吧。”局长看了一下手表,又说:“以后有时间我还要找你谈,我很想听听一个犯人对我们劳改方针政策的感受,就算你是个犯人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朝局长鞠了一躬,转身要走,突然又被叫住了。
“你——”老头儿轻声说,“你还是写一份申诉材料吧,交给厂里的干部,他们会给你转的。”
他点点头,“好吧,我写。”
第3部分
旦秋已经五天,太阳只有在顶午时分还保持着一点儿伏旱季节的余威,到了下午三点来钟,东南方便飘来一丝细细的凉风,将那短命的燥热拂散而去。
公共汽车经过神农街的时候,周志明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期冀着能在短瞬的一晃间,从那熟悉的胡同口望见她,但他看到的,却全然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昔日的神农街口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了。副食店、回民餐馆和夹在它们中间的细长桶似的小理发铺子全部荡然无存,连神农街头条整个胡同一起,统统被囊括进一个尘土飞扬的工地里,在这些老旧店铺和狭曲井巷的基址上,赫然升起一座预制浇涛式高楼的骨架,一层稀疏的脚手架围锁着它庞大的身躯。在它的俯瞰下,原来宽阔的街口似乎变得拥挤不堪了。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车子转过了街口,才扭回头来,心里有点儿酸,不知为什么,在连日来兴奋和激动的心绪中,悄悄爬上了一丝怅惆。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他在幸福路下了车。本来是想好了在神农街下车先到肖萌家去的,现在只好改变计划了。
站在路口发了一阵儿愣,便过街朝北走去,他决定失去机关报了到,然后再回他那个早已没有人的家去。
手提包沉甸甸的,里面本来只有几件随身衣服和肥皂、牙膏之类的零碎杂物,再就是那几本书。两年多的车狱生活,每月靠两块五毛钱的零花,当然攒不起什么家当来,过冬的棉服他也没有带,一律留在农场里了。包里压着沉的,是他早上上火车前,丁队长硬塞进来的那些又大又青的苹果。今天一大早,机修厂的教导员和厂长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烙大饼,炒鸡蛋,还特地开了一瓶久存的汾酒,大大地款待了一通,然后又叫了辆后开门吉普车,让丁队长一直把他送到了自新河火车站。
在只有一排简陋砖房的车站站台上,候车的人寥寥落落。丁队长拉着他的手,说:“我早就想到今天了。”
他说:“丁队长,到现在了,我还从来没谢过您哪,您没少照顾我。”
“谢我什么,这地方本来就不该你来。好嘛,我们也算有缘相识了一场,你是个好小伙子。跟你说,要不是你们处里来函要你回去,我原来还打算请你留在我们这儿工作呢。咳,其实这地方怎么留得住你呢?还有,那位姑娘大概也等得苦了,回去吧,以后别忘了我们。”
一只又粗又硬的大手握住他,微微地,却又是充满感情地晃了一下,万端感触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恨这块地方,在这儿他尝够了屈辱和痛苦;他也爱这地方,这儿磨练和升华了他的性格和意志,教会了他许多谋生的本领和知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能够结结实实地站在大地上的男子汉,从脚到心都是那么有根底,那么强有力!想想看,他原来是个多么胆小懦弱的毛孩子,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而现在,他已经从旧的躯壳中蜕出身来,成了另一个人了。他学会了推小车、修汽车、生炉子、砌炉子,学会了种菜、种水稻、喂猪和打草垫子。他的呼吸似乎都粗壮起来了!他已经敢于在田保善他们企图越狱亡命的关头,横着一把铁锹拦住他们的去路,并不逊于古代张翼德立马桥头,一杆丈八蛇矛,吓退十万曹兵的英雄气概。看得出来,田保善、郑三炮他们当时是真的怕他了,从骨头里怕他了。他后来~想起那个场面,就憋不住要从心底荡漾出一种无可形容的惬意和兴奋来。
他和丁队长久久相视着,两年多的精神压抑和肉体痛苦在心灵上创下的痕迹,似乎在离别之际谈远了些,一种留恋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知道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条几乎将他淹没的自新河了。这块混合了恨和爱的土地毕竟系结着他难以忘却的一段人生,这些在艰难中给他温暖和帮助的干部们,也许就此一别,不会再见了。他不能不感到一点儿难过。在列车开动的一刹那,他的心像顿点儿一样猛地顿住了,他看见丁队长随着车子走了几步,听见那亲热的声音:“再见了,小伙子!”便怎么也憋不住两颗滚烫的泪珠从面颊上扑落下来。
“嘿!提包儿的那位,走人行横道去!”对面马路上一个交通民警的喊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连忙向人行横道靠了靠。“瞧车!木要命啦,你快上人行道!”
交通民警的喊声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大城市的一切都已经生疏了。比起自新河农场空旷寂寥的田野,死气沉沉的苇塘,惨白肃杀的高墙,和残破老旧的监房来说,这里的气氛、画面、色彩、音响和情调是多么不同,对比是多么强烈。他像一个头一回进城的老乡似的,连横穿马路都有点儿进退无措了。虽然不到两年半的离别,但是,国家发生了根本变化,个人经历了坎坷磨难,劫后余生,重又走在这宽阔繁华的街市上,仿佛是阔别了多年。那门面华丽的商店;衣着入时的姑娘;那新立在街口的彩色的广告牌和被喧嚣的噪音、工厂的废气污染了的大城市的空气,无不使他感到几分恍若隔世的新鲜和惊奇。
从幸福路到他们机关那条原本弯曲曲的马路已经展宽取直,在新分出来的快慢车道的间隔处栽着干挺叶茂的白杨,绿油油的阔叶在微风细拂下婆婆絮语,柏油路上铺满被树叶筛得晶莹细碎的阳光。他信步朝前走着,并不急于赶到处里报到,他对于现在能有权支配自己的时间怀着一种特殊的兴奋和满足,细细地饱览着沿街的景物;搜寻着旧时的记忆;呼吸着自由天地的气息,以一种享受的心情在这条幽静得让人心醉的林前路上,漫步走着。
三十分钟后,他来到了机关的灰楼。
楼道里的墙壁是刚刚粉刷的,显得光线明亮,一直存在脑子里的;日印象也因此更遥远了些。也凑巧,在楼梯上碰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小陆,看上去,他比过去更加发福了。
“小陆,你这家伙,把我忘了吧?”他高兴地向愣在楼梯上的小陆伸出手去。
“是你?”小陆看清了他,惊喜地用白细多肉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到?怎么不来个信儿,我好去接你呀。快来,大伙都在。”小陆一把抢过他的手提包,拽着他往三楼跑去,边跑边亮开嗓门喊起来。
“小周回来啦,周志明回来啦!”
足有一个小时,他被人们包围起来,问长问短。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应接不暇,直到段兴玉带着处长来到办公室后,人们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不知是由于面容的老态还是由于体态的臃肿,纪真比两年多以前增加了不少派头,硬领的的确良白上衣纤尘不染,花白了的头发梳得根根笔直,很有风度地向后背着,鬓角也修饰得很整齐。他握了握志明的手,眉宇间挂出很有分寸的微笑。
“回来啦?坐吧坐吧。”
第一句话,周志明便感到一种疏远的客气。
纪真在大陈的座位上坐下来,笑着说:“咳呀,为了你的问题,我可是倒了霉了,让‘四人帮’整得好厉害。他们要是上了台,我们这些老家伙非要人头落地哟!”
段兴玉在旁边接嘴说道:“你抓起来以后,纪处长在甘向前那里为你讲了几句公道话,在311案的调查中也顶了甘向前,结果叫他们撤了职,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又回来主持工作的。”
周志明感激地冲处长点点头。
纪真接着说:“是嘛,他们要搞你的巡回批斗,我不同意;要把311案当作你通敌纵敌的案件来调查,我也不同意,净跟他们唱反调,惹恼了他们嘛。”话锋一转,说:“好嘛,你回来了就行了,好好工作,思想上木要背什么包袱,啊——。”
志明又点点头,却不尽明了他话中的含意,纪真又说:“你的结论你都看过了吧?是嘛,这个结论还是两分法的,还是公正的嘛。一方面,改正了过去的错判,又恢复了党籍,另7方面,也指出了你当时在处理那件事情时的错误,反对‘四人帮’是好的,但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你所使用的方法,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