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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婚前还是婚后感染上的,对我已不重要了。我是下地狱的。我相信上帝,不是为了死后上天堂或害怕下地狱。我担心别人和我远在中国的家人如果知道了我是得艾滋病而死,我的名声完了也就算了,反正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母亲。我还眷恋生命,我还有很多人生享受还没尝过呢。”
李之白无法想像如果他母亲知道了他患艾滋病会有多大的打击,甚至很可能对她老人家是致命的。我理解他的这种担忧。华人很要面子,得艾滋病意味着负面的名声。我劝他,对家人和外界完全没必要说是患艾滋病,可以说是肺癌什么的。
李之白听了,心里好受了些。他说,既使这样,虽保住了面子,但内心打击是无法逃脱的。他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他真正痛苦是因为眷恋生命,这种心理决定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体格健壮的人,会感到有生命活力,让人感到生活的所有内容都是可能的,好像永远有明天。骤然成为不治之症患者,未来便明确地变成了一个在不远处无情靠近自己的深渊。心态遭受如此巨变,人一生中恐怕不会经历比这再大的精神冲击。从临床心理学上讲,不治之症患者的第一关,就是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我需要打消李之白对生命的眷恋,这太难了。我注视着李之白的眼睛,那似乎是两颗玻璃球,透过它们,我看到他的痛苦以及迷惑。他是一个巨大的朦朦胧胧的谜,等待着我去解答,去倾听。他两手抓住坐椅扶手,紧紧抿住嘴唇,好像也在等待,等待宣泄的闸门打开。
我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北瑞今天我可能会很晚回去。我吃了点巧克力糖充饥。李之白说他不想吃。为了让他全神贯注,我把他叫到一张躺椅上躺下来,请他把眼睛闭起来。这样,他不面对我,不注视我。我把所有的窗帘拉下来,把灯都关了,房间里一下子全都黑了,唯有收音机音响上的电源灯光闪烁着,像是天外来星的秘密信号。
他说:“我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你能尽量安排我跟你见面,我需要一个人倾听我,解除或释放一下我内心的痛苦。”
“你的妻子呢?”
“她已离开了我。”
“我会和秘书说,安排你每次在最后一个约诊,这样在时间上我们可放心地谈。”
“非常感谢你。”
他的声音里掠过一丝宽慰,但很快被悲哀淹没了。他寻找着恰当字句,开始给我讲他的经历。他那苦不堪言漠然的语调,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与他不相关的故事,里面有一种透明,他无法穿透。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半句话。
他痛苦的叙述让我大吃一惊:他是个同性恋者!一个不公开的已婚同性恋者。他在美国的这些年里,交结了无数同性恋者,而且有过两位要好的恋人。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全神贯注地听着,注视着他。在黑暗里,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他的身影有一种色彩像灵柩。眼前的他不再是一位教授,而是一位幻影的拥有者,一个魔鬼的替身,只不过是具有正常人的名字和形象。他的叙述,分明有不可抗拒的恐惧,存在死亡的回音里。
李之白和我聊了大概2 个多小时。我目送着他走出诊所,心里仍满怀诧异。我再次端坐在办公室,如端坐在时间的另一边,并不急于回家。想着李之白刚才对我叙述的点点滴滴,我好像在琢磨一个刚出土的斑驳陆离满身锈迹的商朝铜器,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着我大费周折地研究,去清理。然而,我很清楚,我最多能做的不过是将它的历史弄明白,好让别人学到一些东西;而对它的本身,我无能为力,没法把它还原成古代艺术珍品。
以后我们陆续谈了9 次。他病情恶化而住院,约诊便停了下来。他去世前一个礼拜,拒绝任何药物治疗。他的主治医生给我打电话,说李之白一定要见我。
在去医院的路上,想到这样年轻有为的教授即将离世,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叹。不过自从干上心理医生这一行,最令我感叹的到不是死亡而是人的精神彻底崩溃。死亡一了百了,而死前的精神彻底崩溃则让人活受罪。我常想,如果有一种精神伟哥就好了。对于那些正走向死亡的人,让他们临终前吃上一颗精神伟哥,快快乐乐,无所畏惧地走完人生最后一刻,那该多么好。李之白形如槁木,犹如生命已受到威胁的袋鼠蜷曲睡在白色的病床上。见到我,他很平静,说话还很清楚,只是很吃力,不断地咳嗽。他身边不远处,坐着一位中国女人。他向我介绍那是他妻子田麦。我颇感意外地和她打招呼,因为李之白告诉过我,田麦已离开了他。
“你就是之白的心理医生吧?谢谢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温暖和帮助。之白刚才跟我说了。我希望以后我也能跟你聊聊。”田麦愁眉苦脸地走过来向我握手。我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她。她异常痛苦,建议我给李之白做最后一次心理治疗。她说这是李之白所希望的,让他在安慰和平静中离开这个他眷恋的世界。
在他的医生和李之白本人同意下,我决定给李之白做催眠。所有的人离开了病房。我把屋里其他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一盏他头顶天花板上的灯。我叫他尽力凝视那盏灯。数分钟后,我用极其单调的声音缓慢地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之白,你已很疲倦了你已睁不开眼了你不再担忧,全身已放松。你睡了,睡了,睡了。”
李之白在被催眠状态中,停止了咳嗽。我问他:“之白,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还有什么能使我更好地理解你?”
在我的提问暗示下,他的回答就像伤人的炸弹,我内心被炸得翻滚。我感到人的脆弱和言行的荒唐。我并不完全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我感到痛疼,看到了人类多重的面具。如果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毫无顾忌地告诉我们其秘密,太恶心和可怕了。或许,美国文化里强调隐私,正是有这一层的意义。与其说尊重人的隐私,不如说人需要一个在公众场合的面具,哪怕这个面具并不真实,但不恶心,让我们舒畅。人都有好奇的心理,但如果我们真的知道了别人太多的隐私,我们恐怕也就没有勇气和别人相处,至少我情愿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
李之白的叙述像一场断断续续的悲情电影在我脑海里闪动,让我无言哀伤。他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像一个断了翅膀的垂死的大鸟,已精疲力竭,满身是伤,羽毛脱落,等待着上帝接他回家。我伤心看着他渐渐虚弱。他把想告诉我的都说完了之后,强作欢颜地向我露出一笑。可是,那笑容如此费劲。我眼睛湿润,但我竭力控制自己。我不想让他受我的情绪影响。他实在太年轻了,却将要这样与这个世界告别!不过,我想他此时此刻宁愿去见上帝。艾滋病把他折磨得太痛苦了,离去是解脱。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两只手。我安慰了他几句。他嘴唇嚅动了一下。从他的口型,我猜不出他说什么。我只好出去把田麦叫进来。田麦走进来看着他,眼泪像止不住的水哗哗地掉下来七零八落,但她没说一句话,也没有走向前和李之白亲热或安慰。她满脸悲哀,一直沉默着。李之白嘴唇又嚅动不停,好像既对我说又对田麦说话。最后,田麦实在控制不住,有气无力地感到鼻孔和喉咙的粘膜隐隐发痒作痛,仿佛自己也奄奄一息了。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李之白,你为什么会同性恋?为什么?为什么?”
我向前抱住她,“这种时候,你问他这问题已没任何意义了,太晚了。让他静一会儿吧。”然后把她扶出病房。
李之白出生在天津塘沽区一个军人家庭里,排行最小,老三。他7岁时,父亲在空战演习事故中去世。这对他打击很大,被别的小孩讥笑为“没爹的孩子”,为此他不愿出家门。他有两个姐姐,对他很疼爱,对其影响很大。晚上和周末,他都是和母亲以及姐姐们一起度过的,玩的游戏也多半是女孩子的,踢毽子,跳绳,扮家家。
母亲为了省钱,常常把姐姐们不穿了的旧衣鞋给他穿。他上小学一年级,有一次穿着二姐的旧鞋上学去,被大伙儿嘲弄了一番。虽然心里别扭,但他体谅母亲的艰辛,从来不把这种事情告诉母亲。
老是和母亲姐姐们一起,不自不觉,他走路说话的姿势和表情都有点像女孩。幼小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直到他被旁人议论。有一天他的小学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在早操时批评他:“瞧你走路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