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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历史在民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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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每天早早起床,尽量轻手轻脚地做饭。那辰光正是丈夫和儿女们睡“回笼觉”的时候,扰醒了儿女无妨,儿女白天尽可以补觉。扰醒了丈夫,丈夫是要生气的。丈夫不生气,她们自己也会觉得罪过。将去上班的丈夫白天无处补觉,这一点她们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谈不上罪过感,也会内疚。夫妻感情好的,便会生出一份儿心疼。这一点和今天的妻子们是很不同的。今天的妻子们虽然也做早饭,但已非义务,而是觉悟。何况自己也要吃了早饭去上班。今天许多人家做早饭的义务已移交给丈夫们了。倘丈夫们弄出大的响动,扰醒了妻子们,她们也是要不满的。今天的丈夫们如果不主动承担做早饭的义务,久而久之,妻子们是要牢骚满腹甚至提出抗议的。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绝少有丈夫们做早饭的现象。那样的丈夫将遭男人耻笑,同时那样的妻子也将遭女人耻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妻子们,没有因做早饭而发牢骚的权利,更没有抗议的权利。这一种任劳任怨,乃是由她们家庭妇女的角色所决定了的。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细粮为主的家庭不多。生活较优越的家庭每月三分之二的时候吃细粮,生活一般的家庭每月一半的时候吃细粮,生活贫穷的家庭每月仅三分之一或更少的时候吃细粮。那细粮也就差不多仅够丈夫一个人吃和带饭了。倘家中有老人、有小儿女,受优待跟丈夫们沾点儿吃细粮的光,于是,也就几乎只有妻子自己吃粗粮了。
  虽然如此,她们也无怨言,甚至会认为这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之事。更甚至,不愿实情被外人所知。当然是不愿在这一点上被别人家的妻女们同情和怜悯。因为在这一点上来自别人家的妻子们的同情和怜悯,对于她们,似乎意味着自尊所受的伤害。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也有羡人富笑人穷的现象。与现在比,不是什么咄咄逼人的现象,但也毕竟不是令穷人家愉快的现象。
  “瞧她,哪儿像个妻子,像雇的个老妈子!做在前,吃在后,而且只能吃粗粮糙饭!”
  这是当年左邻右舍中一些口舌尖刻的女人们对穷家妻的讥嘲之一种。话里包含着对穷家丈夫的谴责,实际上也包含了对是穷家妻的女主人地位的贬损,因而使穷家妻的自尊最受不了。
  所以,她们常常嘱咐儿女,对外人要讲全家都吃一样的饭菜。
  而有些人家的女人,也的确每每心怀叵测地向别人家的小儿女刺探:“你们家吃一样的饭菜么?”
  这种刺探没有太大的恶意。只不过是对别人家的隐私的兴趣罢了。企图通过那话刺探到这样的结论——别人家的妻子比丈夫在家庭中的地位差,于是刺探者往往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帮后者缝缝补补,拆拆洗洗。此时,她们因自己心中的善而自我感动,自我满足。后者们当然也会受感动,也会获得被怜悯的满足。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则家庭妇女们就彼此串门儿。串门儿是她们冬季里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带着针线活儿。常有这样的事儿——张家的女人,腋下夹着没做成的一卷棉袄片儿或棉裤片儿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活儿,立刻让出一半儿炕面。于是两个女人相向而坐,一边各做各的,一边聊家常,聊她们少女时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没什么活儿可做,也会热情地腾出炕面,情愿帮着张家的女人做。
  所以,张家丈夫的鞋底儿是李家女人帮着纳完的,李家儿女的衣服是张家女人帮着做成的,乃不足为奇的寻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们关系相处得不睦,或某一户的女人与别家的女人关系紧张,那么聊天和串门儿便由本院转移到别的院去了。可叫作交际的“外向型发展”。
  所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男人们训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议别人家女人的一句话往往是——“就生了一张嘴两条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条街上也知音难寻,那么她们便向别的街去寻。
  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是极方便的事。往往从本院或邻院的什么地方,比如矮墙的豁口处,比如两间房子的夹隙外,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条街或后一条街的某个院子里。哈尔滨叫“钻院儿”。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除了这一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交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地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地萎靡了。
  上午十一点左右,她们又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丈夫虽不在家,儿女们还要吃午饭呢。
  下午,她们可小睡一会儿。
  下午的聊天和串门儿,是不时看表的,必得在四点半以前结束。
  六点钟左右,丈夫下班回家了。他进门片刻,喝杯水,吸支烟,饭菜就上齐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饭菜,时间是掐算得极准确的。
  如果饭桌上有馒头、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儿女分享。有剩下的,有她的份儿;不多,自然没她的份儿。
  没她的份儿她也早就习惯了。因为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她自己的意识里,承认自己是家庭中最不重要的成员。吃穿方面,无论与谁比,她自己往后排永远是合情合理的。
  晚上七点钟左右,她开始为丈夫、儿女和老人烧洗脚水。
  如果家里有收音机,丈夫往往一边吸烟一边听着,等着洗脚水端到脚前。而上学的长子长女,必在埋头写作业。
  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八点半后,一般人家准拉窗帘了。
  夏天,男人们吃罢晚饭也喜欢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天,或下一盘棋,但绝不会聚到很晚。冬天,若非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男人们是不太串门儿的。
  九点,十之八九的人家皆熄灯。有的人家睡得更早,往往八点多就熄灯。
  没电视的年代有一个好处——无论大人孩子,睡眠都较充足。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可以说大多数平民家庭都没有。谁家有,也是老旧的,只能听一两个台。记得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有人家买了一台八十几元的国产名牌收音机,一时几乎轰动整条街……
  当丈夫和儿女们发出鼾声,家庭妇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她们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过着内容完全相似的日子。直至发白了,脸皱了,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她们当然也是爱美的。她们往头上抹的叫“头油”,往脸上搽的叫“雪花膏”,润手的叫“蛤蜊油”——两片蛤蜊壳扣装的某种油脂,八分钱。而这三样,对她们而言是奢侈品,加起来一元钱左右。就算如此廉价的东西,有的女人一辈子也没用过几次。
  平素她们洗发用碱水,洗脸用肥皂,手上的皮肤干裂了,涂点儿豆油。过春节了,才舍得预先买块香皂用。
  她们也很少穿新衣服。新衣服毕竟是会有一两件的。比如结婚时穿过的,但婚后不久可能就叠起来压在箱底了。有人家的箱底,甚至压着她们当年穿过的旗袍。某个日子,往往是夏季的好天气晒箱底的时候,她会一高兴心血来潮地穿上,在院子里招摇一番。那旗袍当然已瘦了,穿着不合体了。同院的女人们就围拢了观赏、赞叹或遗憾。
  除了结婚时拥有的新衣服,据我估计,她们中的大多数,婚后又为自己做过五六套新衣服,就算多了。说是五六套,其实不可能同时做,往往新衣服前年做的,新裤子去年做的,今年打算为自己做双新鞋。终于凑齐上下一套,留待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心情下穿。
  新的衣服,无非是用平纹布或斜纹布做成的。平纹布三角多一尺,斜纹布五角多一尺。她们中大多数,终生在衣着方面的消费,细算下来,二三百元罢了。她们中某人猝死,往往没一套新衣服入殓,现做一套平纹或斜纹的送终。
  她们当然是爱名誉的。贤妻、良母、孝媳便是她们至高无上的名誉追求。家庭妇女真的能在此三方面被公认为榜样,那么她会成为全院乃至整条街上极受尊敬的女人。倘三方面她做到了,那么她在邻里关系方面也肯定是能谦善忍的。即或刁蛮泼悍的女人,对她也不敢过分地冒犯,怕引起公怒。家庭妇女中也有侠肝义胆的女子,她们在一个院子里乃至整条街上主持民间正义,抑强扶弱,专替受欺辱的女人抱打不平。
  家是她们每个人的展窗。一位家庭妇女究竟是怎样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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