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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芸,用林语堂的话说——“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因为确有其人,林氏又说她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为什么林氏给予她如此之高的赞赏呢?
第一,因为她虽然“并非最美丽”,但却是“有风韵的丽人”。这极符合全世界古今中外男人喜欢女人的共识——她起码该称得上是丽人,她须有别样的风韵。用现代点儿的词,或可叫“气质”,或可叫“成熟的魅力”。全世界古今中外的男人,对于女性,传统心理上有两种“恋结”,或稍长伊人几岁,视她为“妹妹加情人加妻子”的一个情感综合寄托的尤物。或自己的年龄略小于她,视她为“姊姊加情人加妻子”的一个情感综合依赖的“实体”。贾宝玉在林妹妹和宝姐姐之间的两难割舍,便是男人这一种心理的标本。
芸这位丽人的风韵究竟如何呢?——“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
削肩乃中国传统美人儿的标准之一。
瘦不露骨是世界现代美人儿的苗条新概念。
而长项又几乎是模特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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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见芸真的称得上是一位丽人。当之无愧。
她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第二,芸这位丽人,按当时年代来看,属“知识女性”无疑。“生而颖慧”,“娴女红”。我们都知道的,女红乃使女性心思自静之技。她又善做诗,有“秋浸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不禁地令人联想到李清照。进而由李清照其词其人,反观芸气质上的接近。
第三,芸“四龄失怙”,家道随之清贫,因而芸是俭朴的。“但见满室鲜衣(着在别的女子身上),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不但俭朴,不但“娴女红”,而且做的鞋也美观。这样的优点,很合中国文人的情怀。因他们大抵清贫,即使富裕一时,也富不到哪儿去。物质上慕奢华的女人,他们纵然暗爱之,也是财力上养不大起的。故有自知之明,偷香窃玉前者无妨,娶妻还是觉得后者可靠。
第四,中国的传统文人们,一旦与芸这样一位“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的女性幸结姻缘,幸福体现在哪些方面呢?——可与她“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望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宽广,或者同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落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第五,我想,这一点肯定也极重要——那就是这位芸,使她的丈夫享受到“最温柔细腻的闺房之乐”,即所谓男女天伦之乐。“自此耳鬓厮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这样的一对夫妇,按林氏的说法,是“两位平常的雅人”。从他们简朴的生活中,从他们热爱游山玩水、喜阅山林泉石等大自然美的性情中,从他们“一意求享浮生半日闲的清福”的恬淡自适的生活中,“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他们的生平中表现出来。
而那“精华”又是什么呢?
林氏将其归结为一种“玩世”的哲学。他承认这种哲学有消极的一面。但是他强调,“在另一方面,现代人需要这一种玩世的清鲜的风,因为这对他是有益的”。而他认为“在中国的消极的哲学力量里,有一些东西很像子宫或山谷”,因此他进一步认为,那是一种“放浪的伟大的消极”。认为与之相反的,驱使人“向前瞻望的哲学”,亦即不断追求什么目标的哲学,实在地“比古今哲学中的玩世思想遗害更大”。因而他以相当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
我也喜欢陶渊明的诗。我也一向以肃然的目光看待陶渊明自甘清寂无为的人生态度(因为实难做到,也只有肃然地保持大的敬意)。我也由于林语堂和沈三白两位男人脉脉含情的笔触,而坦白我所爱的女性,正是一生中可望而不可求的“芸”们。
这位芸,又据我想来,淡泊虚名维护自身真性情,如林黛玉;而胸怀大度,通情达理,又如薛宝钗。钗黛二女子的优点,在她身上双璧合一了。
用林氏的话说,这样的品貌皆佳的女子,“谁不愿意娶她为妻”呢?
她诸美德中最令中国传统文人型男人叹服的是,她见了一位美俏的歌伎,根本无须丈夫开口,便揣摩透了丈夫的心思,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篷室——二房妇也。。电子书下载
这么伟大的女性,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即使在情爱观念开放得不能再开放的今天的西方,也简直“先锋”得无人可比啊!
但是问题接着就来了——他们寻求恬淡自适的生活,靠什么为经济基础呢?
靠夫家。
因为沈复的父亲在幕府“专役相迓”,是相当于现今“礼宾司长”的官吏。
因而他们非但不必自食其力,日常起居饮食且有下人服侍着。
而她的公公看不惯她的种种“自由行径”,便翻脸将儿子、媳妇一并逐出家门,她便“从此半生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闲情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于是引得其后的中国文人们对他们同情得不得了,也替他们愤慨得不得了。按现今的说法,分明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是受到了极“不公平的对待”。
我也是有同情心的人。故我读《浮生六记》至芸的死、三白的相思,心情也是为之凄然的。
那沈复后来再未续娶。
但有当官的朋友赠了他一妾。
他以嫖妓为常事。这“嫖”字,用于文人身上,似大不敬,那么便说“狎妓”吧。
并且他善狎。每与妓“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故“每上其艇,(妓们)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至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妓名)。余患其扰,遂图归计。”而“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于是大发“半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花船薄幸名”之文人佯叹……
妻子死了,父子亲和了,于是他结束了穷困,又有钱游山玩水狎妓地恬淡自适乐而不疲了。
通过《浮生六记》,我们比较清楚明白了,中国传统文人们理想的自在无为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一位人生务实的父亲或祖父,先很不能免俗地替他挣下一份家产,可供他终生无忧无虑,丰衣足食;可资助他自在无为地游山玩水,享受大自然的拥抱,以及享受诸多他所喜欢的女性的姿色。
中国传统文人理想的妻子应该是芸那样的女性——首先她须是丽人。其次她须有至少几分艺术细胞。因为这是使她有风韵、有情调的前提。她还须使他享受到姊姊或妹妹加情人加俊友加妻子的温柔细腻的性爱。她还须爱他所爱,比如与他谈诗论画、陪他游山玩水并且爱他所爱的另外的女人,半点儿妒意也没有地替他搭桥引线。最后,倘他们穷困了(这一般几乎总是要穷困下去的,连大观园都这么败落下去了,何况文人们的家),她须倍加温柔、倍加细腻、倍加体贴地呵护他、关怀他,与他相依为命,绝不弃他而去。
具有了以上美点和美德的妻子,当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妻子。但,在这一种中国传统文人型男人们关于女性的文化的熏陶——不,流毒的影响之下,中国女性倘温柔地一代代地接受着,实践着,完善着,以身作则着,除了是男人心目中的尤物,还可能是别种典型的女性么?
芸固然是值得男人们终生爱恋的女性。《浮生六记》固然是对人生颇具参考和禅悟价值的一本书,沈三白对妻子生前的爱和死后的思,固然也足以令其他形形色色的文人型男人们唏嘘落泪,但是我们如果转而一想,中国大批地滋生着沈三白式的文人的时期,差不多正是法国思想启蒙运动的同期,纵观整个欧洲,许多男性知识分子受此运动激励,对社会进步、对女性的自由解放做出种种杰出贡献,不禁地就会心生一问:中国的传统文人们,可曾想到对社会、对中国女性的自由与解放做点儿什么?
答案是,他们头脑中几乎什么打算都不曾有过。
归根结底,芸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