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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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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炉火也越烧越旺。无论仇家远说什么,司徒雪儿全都选择沉默,一双眼,如同黑夜里发光的星星般凝他脸上、身上,怎么也拒绝不开。仇家远说了好多,索性不说了,走过来坐下,他知道,最终摊牌的时间到了。突然地,司徒雪儿从火炉边扑过来,不容分说,猛就抱住了仇家远。那一身滚滚的浪,江涛一般,覆盖了仇家远。仇家远再想躲,就被那积压的太久的浪给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似乎找不到躲的方向。司徒雪儿昵喃着,梦呓着,两只手,用力地抓自己,像要把自己多年的痛苦与爱一起抓破,毫不遮掩地暴露给自己的梦中人。

更猛的浪袭来,这个飘落着白雪的夜晚,几乎成了一场美丽的灾难,仇家远眼看要窒息了,窒息在白雪中,窒息在辽阔而又深重的错爱中。

世界在瞬间凝固。

就连炉子上的火苗,也不跳了。司徒雪儿的呻吟响成一片,成了这个冬夜最动听的声音。

“远,娶我吧,我要你永远爱我,永远跟我厮守。我们再也不要为党派去争,不要为主义去争,我们……远……我的远啊……”

同一个晚上,白雪罩住的青石岭上,也上演着感人的一幕。

雪是午饭吃过时落开的,起初并不大,飘飘扬扬,像天女散花。水二爷喜欢在这样的雪里走出去,站在茫茫的雪岭上,站在被白雪掩埋住的草儿秀坟前,惟有如此,才觉不枉了这雪。尤其今冬,水二爷更是频频地往二道岘子去,去了就不想回来。想啊,越老越想。年轻时的事,一幕幕随着白雪落下,落得他两眼濛濛,恨不得倒在雪里,永久地搂住草儿秀。

水二爷边走边叹,叹的是时光苦短,转眼间自个就老了,还没活明白哩,就老了。老不可怕,怕的是回去跟草儿秀没法交待,三个丫头,一个也没拉明白,按他的话说,都没拉到正道上。可正道到底是个啥,水二爷有时也犯惑。老大前阵子托人说情,说是要来娘家住段日子,水二爷没答应,眼下这种时候,他不想跟东沟何家再搅出什么是非。老二呢,嘿嘿,一提老二,水二爷哭笑不得,她居然就能把仁义河玩转,听说比她公公还玩得好,啥时节她又会经商了呢?只是这一沾商啊,人就变得不是个人,爹也没了,妹也没了,有的,就是整天儿想法子赚银子。水二爷也喜欢银子,喜欢跟喜欢不同,他的银子是养心的,是当儿女一样放在那里给人提神的。不像仇家,银子到了商人手里,就成了催命鬼,催穷人的命,也催仇家自个的命。水二爷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个的儿女沾商。老三呢,嘿嘿,一想老三英英,水二爷忽然笑了,笑得很畅快。

畅快归畅快,水二爷心里还是有事的,这事,一半因了年岁,人上了岁数,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脑子里涌,往心里涌,挡都挡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粮这一好,水二爷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样了。原先他是怕拾粮走,现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粮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么就能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爷乱想着,就到了坟前,一抬头,雪中竟埋着个人。白头白身子,看来这坟地里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细一看,那人跪着,就跪在雪地里,天呀,他跪在我家坟前做啥?水二爷正要叫,雪人动弹了,雪人也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一动弹,水二爷就不只是惊了。

久长地跪在雪里的,竟是药师刘喜财。

“哟嘿嘿,你……你……咋是你么?”

刘喜财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来,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泪。

“我……我……忍不住啊。”

明了,就这一句,水二爷就明了。那个久长地搁在心里头的疑团,哗一下解开。天啊,水二爷一下慌得手足无措,平日里疑着,惑着,还多少能想出点对付的方法,猛一解开,这心,就乱成了一团。六神无主中,水二爷学刘喜财的样,蹲下去,蹲在雪地里。只不过,他对住的,是老婆草儿秀的坟,药师刘喜财对住的,是来路家拾草的坟。

无话。两个人像两条困顿的狗,蹲在时光的某个出口处,叫,叫不出来,嚎,嗓子又让茫茫的岁月堵着。

雪大起来,纷纷扬扬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恼儿洒下来。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难。

夜里,药师刘喜财走进来,水二爷还没睡,水二爷怎能睡着!炉火灭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炉火,偏在这一天灭了。屋冷得让人打战,水二爷却连件外衣也不披,就那么孤独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刘喜财不进来,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愿坐死哩。

“二爷,我来给你送件东西。”药师刘喜财站了好久,才说。

“我不是人啊,他刘叔。”

“二爷,你甭说了,啥也甭说了。这东西,你收下,我带在身上,难受。”药师刘喜财缓缓的,打怀里掏出要送的东西。水二爷没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药师刘喜财要送还给他什么。

一双绣花鞋。

西沟来路家的拾草,竟是药师刘喜财的外甥女!

药师刘喜财是十六上跟上队伍吃粮的,走时,妹妹喜鹊才十二。爹说:“去吧,娃,这祁连山,越来越养不住人了,跟上队伍,至少能活命。”药师刘喜财就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岁月。药师刘喜财因为一代名媛苏婉玲断送掉前程后,一路狂逃,跌跌撞撞总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淫没了家园。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没了音讯。惟一能撑得起这个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赌,一院子房输了,十几亩地输了,就连爹留下的药书,也输了一大半,要是刘喜财回来的再晚点,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给输掉。等把日子弄囫囵,药师刘喜财开始找妹妹。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亲人,人没了亲人,还活个啥,还有啥活头么?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终于打听到,妹妹还活着,让狠心的赌棍丈夫卖给了马帮,做马帮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马帮的人睡觉,一路走,一路睡,谁想睡谁睡,直到睡死为止。

“狗娘养的!”刘喜财骂着,又开始找,终于,他打听到那个头人叫盖毛子的马队,盖毛子听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鹊呀,那可是个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连山一带的马队对女人的爱称,意思是这女人到了男人怀里,又棉又甜,真是舍不得丢开哩。

尕耳朵这名刘喜财听过,祁连山一带,不知道尕耳朵的,少。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继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里活命,听说渴急时拧断过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着狼血,后来又从三个蒙古大汉手里抢了马,名声野得很。至于他何时带走自个妹妹,刘喜财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又是半年后,刘喜财走进一个叫二十里铺的村子,尕耳朵的母亲还年轻,比刘喜财想像的要年轻得多。一提儿子,这个年轻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来,叫够了,一抹鼻子说:“死了,你要是早来两年,兴许还能帮我收个尸。”

两年前,二十里铺一带闹大旱,大片的庄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后的瘟疫,还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闹得这一带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里逃。尕耳朵领着喜鹊,昼伏夜行。他们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着债,马帮的债。他不但拐走了喜鹊,还把马帮几趟挣的银子全给揣走了,那可是马帮弟兄们一年的血汗钱啊。后来他们到了青风峡,原想这儿山大沟深,是个藏命的好地儿,结果,还没来及喝上一口青风峡的水,就被盖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时节他们已有了娃,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娃。一场混战中,一对夺命鸳鸯双双离开人世,尸首让滚滚的姊妹河卷走。还好,刀客没赶尽杀绝,把娃丢在了草丛里。

尕耳朵的娘连哭带说,把一场凄风血雨,泼在了药师刘喜财心里。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双绣花鞋:“这是她亲手做的,我哪舍得穿,你拿着吧,这么远找来了,哪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好歹,也是个念想……”

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妹妹,最后回到哥哥怀里时,竟成了一双鞋。

这双鞋,自此便成了药师刘喜财比命还贵重的东西。

药师刘喜财说:“那娃左眼眶上有颗红痣。”

“对,对着哩,是有颗红痣。”水二爷喊完,猛发现,药师刘喜财不见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么个馊主意。这阴婚,这阴婚……”水二爷叫着,提上绣花鞋,就撵。

第十二章 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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