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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因为药师刘喜财一连串出人意料的举动,水家大院的天才没塌下来。半夜时分,冯传五从昏迷中醒过来,才知道药师刘喜财带着拾粮,连夜去了凉州城。
第三天的晌午吃过,专员曾子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凌凌地走进水家大院。冯传五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两个带着盒子枪的兵给捆了。曾子航先是进了水英英卧房,仔细而又体贴地查看了她的伤势,说:“都怪我粗心,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然后,让一同来的医生给水英英疗伤。水英英眼里憋着泪陌生地瞪住曾子航,曾子航体面地挥挥手,就有人把准备好的礼物送进来。专员曾子航一连串的动作,显示出他是一个受过教育并且很有教养的男人,举手捉足,甚至比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还令人心动。
打水英英卧房出来,曾子航示意药师刘喜财带路,他要去看水二爷。关于国民军为啥要对水家父女这样,专员曾子航一直不对药师刘喜财做正面解释,路上惟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有些事你不懂,真不懂,有一天你做了专员,可能比我还恶。”
水二爷也受到同样的礼遇,甚至,曾子航对他的关心,还要甚过水英英一点。不过,水二爷僵枯着两只眼,曾子航脸上的微笑还有别有意味的眼神,他一概没看见。曾子航赔情道歉的话,他更是听不见。人们退出屋子时,他忽然抓住刘喜财的手,用足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抓住。
药师刘喜财陪着曾子航,来到上房,曾子航示意手下全部走开,他要单独跟刘药师说件事儿。
要说,这世上,是没谁能把另一个人看透的,包括跟你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专员曾子航这一天算是打开了心扉,其实,这些日子他也想找个人好好聊聊。
“老弟啊,你我虽说都是经过生死的人,可,走的路不同。你能安下心来做你的药师,我呢?”曾子航笑了笑,那一笑有点苦,带着风霜的尘味。“都说我曾子航是恶人,贪,放屁,我曾子航啥钱没见过?打小就在银子堆里滚,想想我曾家的钱财,能把凉州城买下。但,有些事儿你不懂,真不懂。我曾子航现在是贪,贪得我都认不出自己。可不贪怎么办?老弟啊,你是没去过前线,你离开队伍有些年头了吧,蹲在避事窝里,安稳。可你上前线看看,你去看看啊,那景儿,不能提!你还记得当年的步兵第一师么,不瞒你说,我刚从那儿回来,惨啊,将士们死的死,残的残,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弹坑里等死。哪有药,哪有医生?狗娘养的日本人,杀了我多少弟兄!可你再看看后方,看看凉州,看看水家,银子多得在地窖里放,成群的马养着看样儿,这不让日本佬儿笑话么?我是拿了他们的银子,全拿了,但我曾子航没花一个!不瞒你说,这次走之前,我把老家的老宅子都卖了,就连我姨太太的首饰,也全给卖了。我曾子航不图什么虚名,我要的是,弟兄们活着身子回来。当然,前提有一个,就是一个子儿也不能落到共匪手里。我曾子航端着党国的碗,受着党国的恩惠,我脚下的土地,就是党国的,姓共的想从凉州拿走一个银元,做梦!”
曾子航说这番话时,眼睛是湿润的,心,也跟着起伏。药师刘喜财自然不会清楚,曾子航七十八岁的老父,就是在老家初闹共潮时被绑到树上活活冻死的,有人把对国民党的恨发泄到了他老父身上!
一番话说的,药师刘喜财顿时失言,哑了。半天,药师刘喜财正要向曾子航问什么,忽地就听到他一句话,这句话,一下就把刘喜财给打懵了。
曾子航要带水英英走!
“这丫头,留在青石岭可惜了,你让她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道回。”“啥子?!”药师刘喜财简直不敢相信,说这话的就是刚才那个激昂陈词满腔痴情的曾子航。
“你别那么瞪着我,我说过有些事你不懂,你还不服气,看,这不就来了。老弟啊,人活在世上,谁有谁的活法,谁有谁的乐子。要说我曾子航没乐子,那是屁话。哪个人没乐子?我曾子航这辈子,啥都不稀奇,就是稀奇女人!水家这三丫头,有个性,我喜欢,你做做工作吧。”
“你——?”
“怎么,说我伪君子是不,说我禽兽不如是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有你的药,我呢,我啥也没有。要是连个女人都不让我得,我活着,还有啥劲!”药师刘喜财困住了,茫住了,拳头,握得紧紧的,随时都有可能砸曾子航脸上。曾子航笑笑,这一次他笑得坦然,他用诡谲的眼神瞅了瞅刘喜财,忽然用一种荒诞的口气说:“还记得当年让你的草药害死的名媛苏婉玲么,哈哈,都说她是跟着师座到处跑,哪里知道,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女人!”
“啥子?!”这一次,药师刘喜财就不只是惊了。
很久很久,时间仿佛在凝固中重新走动起来,药师刘喜财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带她走。”
“为啥?!”
“她已有主了。”
“笑话!”
“我没骗你,而且这个人,你绝不能欺负。”
“谁?”
“我的义子。”
“义子?”
“拾粮。”
“啥——?”
水英英也不摇头也不点头,药师刘喜财比前比后跟她说了一大堆,她就听到几个字,要她嫁给拾粮。
拾粮。
老天爷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大,她水家三小姐要嫁给一个下人,还是西沟来路家的拾粮。嗬嗬,嗬,水英英想哭,却哭不出来。泪,早流干了,流尽了。
她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刘喜财,盯了半天,苦苦地闭上了眼。
药师刘喜财无言地走了出来。
等在另间屋里的水二爷早已耐不住:“咋个下了,她咋说?”
药师刘喜财没说话,很是沉重地蹲下了。水二爷忽然僵住脸:“咋个,她不从?”
水二爷主意已定,药师刘喜财刚把想法说出来,他便马上点头答应。水二爷自然有水二爷的想法,且不说水家如今正在灾难中,单就药师刘喜财说出的拾粮,他就兴奋得不得了。天呀,拾粮,拾粮,水二爷连叫几遍,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叫跑了。拾粮是谁?他早已不是当初老五糊领来的那个见了他双腿打战的西沟讨吃,他也早已不是睡在草棚里替他喂马的水家长工,他是药师啊。某一天起,青石岭大财主水二爷便认定,西沟来路家这个老实巴交的苦命孩子,将来定是赫赫有名的大药师。这是天意,谁也改变不了的。站在狼老鸦台那块肥沃的地边,水二爷的内心曾一次次被这个想法鼓荡,那时候他就想,要是把拾粮招进门,那该是件多么美妙多么惬意的事啊。
没想,一场大灾难,竟把这个幻想变成了真!
“抓紧办!”这是他扔给药师刘喜财的一句话。好像办得慢一点,拾粮那边就要反悔似的。
哪知,他女儿却又犯起了犹豫。水二爷猛就叫喊开了:“这都啥时候了,她还挑,有她挑的工夫么?没喂到狼嘴里就是天大的万幸,她,她还想嫁到皇宫里啊……”蹲着嚷不过瘾,他站了起来,声音扯得更高:“不行,我得跟她把话说明,不知好歹的东西,跳过肉夹子,想吃冷豆腐啊!”
药师刘喜财一把拉住水二爷,哽着嗓子说:“给娃,留点时间,甭逼她。”又过了两天,水二爷再去看女儿时,水英英就点了头。水二爷刚要高兴,水英英突然拿过一把剪刀,嚓嚓几下,就把自个一头漂亮的长发剪了下来。尔后,她冲自己的老子说:“你欠来路家的,我替你还了。这把头发你留着,将来哪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也好有个念想。”
水二爷起先没明白,等明白过来,一双昏溃的老眼里,就不只是泪了。
日子最终定在了腊月初九,这次没找蛮婆子,水二爷自己定的。专员曾子航要说也是个讲义气的人,既然不能跟药师刘喜财的义子抢,那就莫不如再次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他们算了。临走时他冲冯传五说:“这两个的婚事是我做的媒,你要敢弄出点岔儿,看我咋收拾你。”冯传五哪还敢,真是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他的局长差点让撤了。
日子刚定下,拾粮便回到了西沟,这次不是他娶人家,是水家娶他,倒插门,当养老女婿。
养老女婿,他拾粮要给水家做养老女婿!
来路喜的,抓了家里惟一的老母鸡,要宰。“喜事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拾粮闷闷的,脸上没一点表情。从喜财叔跟水二爷找他摊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这样子。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悲。好像,这事跟他无关。来路显然是被这天大的喜悦弄惊了,抱着鸡,喜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