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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够了,再望就把草儿秀望得要钻地缝了,才问:“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岭?”“你是……跑了的老二?”草儿秀惊的,早就听说水家有个老二,人不吃的饭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门子一带,把他传得比土匪还邪乎,她还想,这辈子怕再也没缘见着这个老二了,没想,竟在这里给碰上了。
水老二没点头,也没摇头,眼,一刻也没离开过草儿秀。“问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儿秀哪还敢疑惑,刚才还寻思着,要在哪达寻死哩,这阵,竟一点也不想死了,羞红着脸紧忙点头,手,已触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将她抱起来,就往自个驴上扔,嘴里还说:“我就不信你是个扫帚星!”
两捆子罂粟花抖开,还没等草儿秀反应过,这人,已成了个花人,头上,身上,甚至脚上,全成了芬芳的罂粟。那一年的罂粟,分外的妖娆分外的多情分外的斗艳,一下就让整个山谷浓郁得化不开了。水老二纵身上驴时,又恶恶地说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驴蹄儿哒哒,一对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草儿秀眼里,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见了。
父亲终于死去,好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没能因水老大休了草儿秀而躲过一场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场厚雪里。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丧的脚步,其实,没有这场雪,水老二也不见得要去。这个被水老大诅咒了千遍万遍的人,终于落下一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好在,也就在这场大雪里,扫帚星草儿秀开了怀,她迈着行走起来已略略有些艰难的步子,站在厚雪里,眼睛盯住万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脸上,化成一种形似于泪水的东西。身后,她的男人水老二双手死死地抓着两团雪,往碎里碎里捏。
万忠台的奢侈与富贵因父亲的离去而渐渐散开,仿佛,那一团富了水家的脉气,被父亲暗暗带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开始走下坡路。相继失去妻子和父亲的水老大整日里浑浑噩噩,给人一种颓败潦倒的错觉,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不幸的是,接连几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岭上水老二热火朝天奔日子的时候,万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诅咒,已走不出自个摆的迷魂阵。就有一天,他骑着家里惟一剩下的一头青驴儿,乏沓沓地来到青石岭,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瞅了下四周这活灵灵的绿色,张开鼻子,嗅嗅空气里四溢的罂粟香,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怨怒,跳下驴就骂:“水老二,你不是东西,你还我的女人,还我的脉气!”
按水老大的理解,青石岭所以有今天,不是他水老二有多日能,是那个扫帚星走时将万忠台的脉气带了来。不但带了脉气,还把他水家的烟火也带走了,要不,他水老大到今日个还能光棍一条?要不,万忠台那么大的势,能一下两下败掉?“水老二,你个眼珠子里藏毒的,你个心窝子里养蛇的,你还我的女人,还我的烟火!”
骂声正响着,院里奔出一个人,不是水老二,是草儿秀。只见她拿着水老二专门用来驱除鬼神的黑笤帚,照准水老大脸上就是一笤帚!这下,她闯祸了。水老大本来就找不上理由,跟水老二要女人要烟火,多少有点强词夺理,被草儿秀黑笤帚一打,理由足了,足得很。这女人把他的英气活气男儿气全扫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在青石岭躺下去,躺到老!
谁知,水老二紧跟着跳了出来,他手里提的,不是黑笤帚,是比黑笤帚打上疼几倍几十倍的打狗棍。哟嘿嘿,水家这一对弟兄,真是让人想不通,就见水老二抡起打狗棍,照准水老大的干头就敲。水老大哪还敢躺,跑都来不及。边跑,嘴里还七三八四的骂,这一骂,水老二打的决心更足,只见他像草滩上撵狼一样,活生生将亲哥哥水老大撵出了草滩,青驴儿都没让他牵。可怜的水老大,女人和烟火没要到,反把仅剩的一头驴儿送给了水老二!
兄弟俩的仇气因此种下,直到草儿秀不幸早逝,撇下四个娃,两人间的恩怨还没化开。
这一切,都是吴嫂到青石岭后水二爷讲给她的。冬日暖暖的火炉边,水二爷每每讲起这些,忍不住要唾沫飞溅。那些个漫长而又着实寂寞的夜晚,一个来自土门子的小寡妇,一个青石岭上正当壮年的光棍,就是靠这些笑料百生的往事打发掉夜晚的。不过,水老二讲着讲着,会猛地抱住自己的头,爹呀娘呀叫上一阵子。水老二一叫,吴嫂眼里的泪就开始奔涌了……起风了。
山一秃,这风,就格外的厉。天乌突突的,灰了几天,怕是,雪要来了。刘喜财和拾粮一前一后走在枯岭上,岭一枯,药是找不到的。可两人闲不住,院里呆不过一个时辰,脚就痒了,心也跟着痒,非要到这枯岭上走走,才能踏实。再者,人这一闲下,是非就来了。
来自两个药师之间,来自拴五子和拾粮之间。
刘喜财和曹药师的矛盾,还是那次结下的,就是拾粮差点被尿毒草要掉命的那回。拾粮刚一缓过劲儿,刘喜财便猛地扑向曹药师,一把撕住他脖子:“姓曹的,你还是人不?”曹药师假装害怕地睁大眼:“喜财,你这是做啥?”
“做啥,我真想一捶捣瞎你的狗眼!”
刘喜财先是恨曹药师见死不救,拾粮都那个样儿了,他咋能袖手旁观?至少,他应该灌泡尿,尿能解掉一般的毒性,就算是剧毒,尿也能缓解一下症状,这点常识,姓曹的不可能不知道。再者,他给拾粮穴位上擦的那些个东西,姓曹的也有,哪个药师褡裢里不备些常货?就算不救别人,也得防自己啊。这畜牲!后来他骂。
接着,他就听吴嫂和狗狗喧他走后的事,喧姓曹的咋个欺负拾粮,咋个不服气拾粮。还差点要打拾粮。刘喜财心里,对姓曹的看法就更重了。本来他走前,再三跟拾粮安顿了的,若果姓曹的要问,为啥种出的药不一样,就说是地,狼老鸦台地气好,肥足,千万甭说是他手艺高,就怕姓曹的起歹心。没想,他还真起了。刘喜财问过拾粮,可这娃,死活不吐一个字。娃是个好娃啊,能背重,能忍,凡事都能在心里装,不容易。
打那以后,刘喜财跟曹药师话少了,几乎不说。非要说时,也是简单到一两个字。可这几天,姓曹的像是成心要缓和这矛盾,缓和也好,刘喜财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但,姓曹的有歪心,他问的,喧的,试探的,都是刘喜财跟曾专员曾子航的事。一个药师,你操这些心做啥啊,难道他能给你个官?今儿个一大早,姓曹的嘴里没说的,竟然,竟然提起了叫司徒的女人,还说:“哟嘿嘿,啥叫个女人,那才叫个女人,你我活了大半辈子,白活了,要是有那么个女人搂上睡一觉,天,早死十年都值。”
听听,人话么?
这人,心术不正!刘喜财至此给姓曹的下了个结论,并再三叮嘱拾粮,离他远点。
拾粮跟拴五子,也是大同小异。拴五子这娃,跟上曹药师,学偏了,学歪了,学的,不像个人了。且不论他对水家做的那些个手脚,单说他对拾粮,哼,没法提!狗狗对拾粮好,他不服气,吴嫂对拾粮好,他也不服气,包括刘喜财对拾粮好,他也不服气。你说他,霸道不霸道?今儿个大早,狗狗要去草滩上拾干粪,趁着天还未冷到底,狗狗要把冬日里填热炕的粪拾足,见拾粮在院里闲着,就喊:“拾粮哥,没事做跟我一道拾粪去。”拾粮正要背背篓出门,拴五子背着枪过来了。对了,如今拴五子已成护药队队长,他算是心想事成,终于把枪把子掌握到手里了。拴五子瞪着狗狗:“哟嘿,拾粮哥,叫得多亲热。”狗狗嘴一呶,没理他。拴五子又转向拾粮,狠毒毒喝了一声:“放下!”
拾粮眼里的火星子冒了出来,都说拾粮脾性好,那是对该好的人,对拴五子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拾粮好不下。
“你在说谁?!”拾粮压住满腔的怒,正色问过去。
“我在说你,怎么着,不服气啊?”拴五子没想到拾粮会还口,心虚,但仗着身上有枪,原又把精神撑了起来。“没我的话,以后不许随便出门,听到没?”他又说。
拾粮没言喘,他也意识到了拴五子身上的枪,转身要往后院走。“回来!”见拾粮让了步,拴五子的嚣张气就压不住了:“本队长跟你说话哩,你耳朵聋了?”拾粮的一双小拳头握得咯咯响,眼睛,死死盯在拾五子脸上,两个人正僵持着,冯传五过来了,恶恶地瞪了拴五子一眼,道:“拴大队长,去,把我屋里的尿壶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