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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后,关于编写药典的事,真就给提到了桌面上。省里来的专家还有凉州城来的领导看了拾粮一家的情况,决定让水英英参与到里面来。尽管她不懂药,但她可以听,拾粮一样儿一样儿说给她,她再帮专家们说出来。因为拾粮一见了专家,嘴就抖得说不成话。这些年他落下个毛病,一看见公家的人,就当是批他斗他的。这点上,他比水二爷差多了。
农历七月初十晚上,拾粮推掉所有的事情,一个人郁郁地往西沟垴子走。七月初十对拾粮来说,是个很疼的日子,他在这一天里失去世上最宝贵的一样东西:爹爹来路的疼爱。
来路是给水二爷斩完穴的第二天病倒的,病得好生奇怪。当时拾粮还在水二爷灵下,守灵的只他一人,轻易走不开,就有药场的同志跑来说,他爹来路摔在二道岘子那座土崖下,嘴里填满了土。等拾粮赶到岭上,爹爹来路已被人们抬了上来,他气息奄奄,嘴里真就填满了土。拾粮费了好大劲,才将嘴里的土掏出来。这是咋回事呢,他纳闷了。按说,爹爹来路是不会摔到土崖下的,土崖离下山的路有截子距离,人们下山时轻易不往这边走的。再说,但凡青石岭上走动过的人,都知道这座土崖,这座土崖每天都要摔死一些牲口,摔伤人这还是头一遭。
他跑土崖那边做啥呢?很长时间,拾粮被这个问题困惑着,到今儿也没答案。说不定是看见了啥,常有人说,会在土崖上看见东西,有时是只羊,有时,又是个女人。但拾粮一次也没看见过。
爹爹来路被抬到西沟,自此便开始了他人生最为灰暗也最为痛苦的一段路。有谁想得到呢,斩穴人来路的结局会这么悲惨,比沟里任何一个要死的人都走得艰难。他的嘴自从吃了土,吃起五谷来就很费劲,任凭英英咋个费上心给他喂,就是咽不下去。
“准备后事吧,拾粮。”沟里的老人们这么说。
“想个法子吧,拾粮,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呀。”坡下的二婶这么说。
能想啥法子呢?该想的,拾粮都想了,把五谷化成汁,把鸡蛋蒸成粥,把嘴掰开,往里灌。灌得快吐得快,灌到后来,拾粮也没信心了。
那就等着办后事吧。偏又不死,熬过了那个冬,又熬过了春,眼看夏也要熬过去了。人瘦成一把柴,偏是不死。他坚强啊。坚强得令所有跑来看他的人一个个抹眼泪。
来路好人啊,好人咋也受这难?好人就该好走啊,让他吃饱喝足,舒舒服服走啊——沟里人把同情无边无际洒下来,只有到这时,沟里人才知道,来路这辈子,真是可怜,拉扯了三个娃,替人家斩了那么多穴,一天舒心日子还没过,就要走了。
走了。
走这天很平静,他还硬撑着喝了几勺粥,然后把孙子们一个个叫来,摸了摸头,很舍不得的,挤出几滴眼泪。最后把狗狗唤来,说要穿老衣。奇怪,他不喊水英英,偏喊狗狗。
狗狗给来路穿老衣的时候,拾粮才确信爹真要走了,于是抢在前面,哭出了声。这一哭,就把来路的心给搅乱了,本来,他还要跟拾粮说件事,一件大事,结果,临咽气也没说出来。
他把一个秘密带进了土里。
东沟何家老三何树杨,当年是他漏信给保安团,才抓到的呀。
站在坟前,拾粮真是说不出啥。好,坏?爹爹来路这辈子,真是让人没法说。一个人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一生,也给这世界,留下太多值得叹息的事。若不是吴嫂临死时将这个秘密告诉拾粮,怕是,拾粮这辈子都不会想到,爹爹来路是个对谁都有恨的人。
对富人恨,对穷人恨,惟一不恨的,就是他们兄妹三。
夜风冰凉,七月初十的夜,永远都是冰凉的。
光阴如箭,时光如梭。一岭的中药枯荣交替中,药师拾粮慢慢老去。公元1985年4月6日,就在《青石岭药典》隆重出版之际,一代药师拾粮,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这一年的中药,长得很旺。
于2006年9月30日1稿
2007年4月5日2稿
2009年3月19日3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