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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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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的旗下来到阴城。他们的书已烧掉,衣服放弃,没有多少盘缠,只凭一股热气,两条会赛跑的腿,扛着小小的铺盖卷,往东跑来。没有一定的地点,凡是未经侵略的地方都是故乡。没有一定的计划,只要不做亡国奴就有办法。他们的心还没被世故染成灰色;简单,所以乐观。忽略了历史的鬼影,同时极重视自己的一片热心。数着自己的脉跳,他们以为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的激情与义愤。他们的哭笑只隔着一层薄纱,彼此能看见而互相变化;哭着离了故都,笑着进了阴城。阴城是圣地,是不朽之城,他们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肮脏的灰土。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摘去亡国奴的帽子,换上自由的花冠,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听说车站有伤兵来到,十二个人把小小的铺盖卷一齐送到当铺中,换来十四块钱。他们有说有笑,非常的快活。别人不去慰劳伤兵,他们必先去倡导。伤兵们是英雄,是同胞,为国家为民族流了血。阴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爱国,必定不甘落后,也来劳军。十二个小铺盖卷算得了什么,到处是家,人人是弟兄姊妹;离冬天还很远,而伤兵就在目前。拿着十四张钱票,他们讨论,争辩,欢喜;终于连一毛也不许留,都买了香烟,饼干,水果;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写好“流亡学生慰劳负伤将士”。一出发,在路上遇到些本城的学生,也自动加入队伍,有的空着手,有的临时买了几毛钱的东西;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排成两行,眼睛明亮如星,看着前面那个小旗;最后的两个才十一岁,也挺着胸,大踏着步。那面小旗在阴城的街尘与灯影中,象雾里一支白鸽,传来天国的消息。

3

巡警们挡住站台的入口,高个子——厉树人——的头发,本来很硬,几乎全要直立起来。方硬的脸上白了一些。可是他用尽力量往下按气,眯着眼假笑。把话在口中揉了几揉才敢往外说:“我们是流亡的学生,到这慰劳伤兵。”“什么学生?什么伤兵?”一位高大的巡长露出很长很白的牙,神气带出来他最讨厌学生:“有命令,不准你们进来!”白手套扬起一支:“走!不用废话!”

厉树人的脸热起来。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长瞪碎,可是他又纳住了气,还想和平的交际。他还没把话想好,平日最自负的金山——那个圆眼睛的矮子——早已挤了过来,象个轻巧的小鬼戏弄个高大的魔王,他歪扬着头,斜着肩,圆眼在巡长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尖锐的叫了一声:“谁的命令?”

高大的巡长的眼往下面扫射;还没找到金山,后面好几声“谁的命令”一齐打入他的耳鼓。他的眼立刻往后望,左脚不由的往前迈了一步,全身抖出些威风来。他不怕学生,阴城所给他的粮饷与思想,至少有一部分是为揍好闹事的男女青年们。见了学生,他不由得感到一种仇恨:“谁的命令?我的话就是命令!”他又往前凑了一步;隔着短木栅栏,他的鼻子几乎要碰上了厉树人。

平牧乾那头长发极快的由厉树人腋下钻了出来,紧跟着一张长俊的脸扬入巡长的视线里,腮上笑出两个小而深的酒窝,顶齐白的一排牙温和爽洁的在他眼中一闪:“巡长!我们已经买来东西,怎好白白的回去;我们决不叫巡长为难。若是站台上太乱,好不好我们举几位代表,把东西送上车去,马上就出来?那里不就是兵车?”她的手向站里指了一下。

巡长的眼并没随着她的手转动,非常的坚定,他的眼盯住学生,决不放松。他听见了平牧乾的话,也觉出话很温和有理。但是他不能因此而减降自己的威风。再说,他对女学生应当特别厉害一些,平日一见到她们,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们的服装,举动,活泼或严肃,都使他莫名其妙,如同见了洋人那样不可了解。隔阂产出了轻视与厌恶;一旦落在他手,他愿叫她们现一现丑:把她们的头发扯乱,短衣撕破,粉脸打伤,才足以消消他的渺茫而必须发泄的恶气。“我说,我不叫你们进去!”巡长把哨子掏出来。“走不走?”他把哨子放在唇边。

“你太不通人情了!”扁脸的青年——易风——用手指指着巡长的胸部。

“一定要进去!非进去不可!”曲时人圆头圆脑的没有什么高明的话语,只求能把一句话变成几样来说:“不叫进去,不行!”

哨子响了。

4

其实呢——高大的巡长想——设若学生们略通人情,先把他请到一边,送他两包点心,哪怕只是两包点心呢,又何尝不可以叫他们进去呢?可是他们一点人情不懂,而且说话很难听;可恨就在这里,一点人情不懂,可恨就在这里!非揍不可!

厉树人们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事也居然会发生冲突。没工夫去细想,就是去想也想不出任何道理来。气忿与伤心激出来热泪,而青年的血气,又不能被眼泪浸软;血在沸腾,脑子成了空白,手脚不由的动作起来。他们被怒气催着,只管往前冲,不管有什么作用,不管要吃什么亏。这时候,那面小白旗成了个什么神圣的标徽,大家紧紧的跟着它,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没目的而有无限的热情,乱冲乱扑。顾不及想胜负,顾不及想安全,前冲就是前冲,一面白旗,一个心眼,为劳军而来,就必须闯进去!

巡警们高了兴,拿学生乐乐手是便宜的。

已在站台上的旅客,顾不得看外面的纷乱;逃命要紧,拚命往车上攻。还未进站的人们,以为前面是为争着进站而打起架来;这是常见的事,不足为奇,往前挤呀!巡警得了手,学生被后面的人挤住不能动,还不打老实的吗?学生们一声不出,因头上身上的伤痛,把怒气都运到拳头上;打架是没想到的,可是现在没法再不还手,打,挤,前面呼叱,后面喧叫,四下里乱躲乱动,谁也不晓得怎回事。

5

学生们败散。厉树人们五个被捉住。

6

“凭什么打我们呢?”曲时人的胖手又摸到右脸的伤痕;把车站上的经过想了再想,怎么也想不出道理;本想不言不语,捱到天明再讲,可是不由的说了出来。“凭什么随便打人呢?”

大家谁也没睡,心里也正在想这件没有情理的事。听到曲胖子这样一问,谁都想答言,可是全找不到相当的话。找不出理由的委屈马上变成愤怒:“野蛮!”

“怎能不亡国!”

“没道理可讲!”

三个人一齐讲,谁也没听清谁的,可是那点共同的愤怒使彼此猜测到说的大概是什么。厉树人没有开口,只咬了咬牙。

“慰劳伤兵也有罪!”曲时人的话永远不足以充分传达出感情,所以在盛怒之下,还只能唠叨:“什么都有罪!咱们要是不从北平出来,咱们是亡国奴!出来了,就……”他找不到话了。

“脚好疼!”平牧乾不肯露出女儿气来,可是无处可诉的冤屈实在没有简当的话来发泄;脚疼是真的,也很具体:“所有的脚都踩在我的上面了!为什么呢?凭什么吗?真恨死人!”自负的金山与爽直的易风都想不出话来。

“树人你说!”曲时人推了他一把。

“说什么?”厉树人托着下巴——伤口热辣辣的发疼。“哼!为救国而受委屈是应当的;为慰问伤兵而挨打是头一幕!”“到前线上,被敌人打死,死也甘心!”易风接了过来:“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的打自己呢?”

“因为咱们有一部历史!”厉树人低重的说。

“明天是张空纸,咱们拿血写上字!”金山由树人的话得到些灵感。

厉树人没有再接言,大家静默,似乎都揣摩着历史的阴郁,期待着明日的光明。

第三

1

阴城的秋晴象脆梨般的爽利,连空中的灰尘都闪动出金光。厉树人们由小屋里出来,黑暗与光明象刀切的那么齐整,仿佛是一步就迈到了另一世界。无可抵抗的明亮,好似一下子要射穿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赶紧低下头去,免得晕倒。一夜未曾睡好,肚里空虚,伤痕疼痛,眼前起了金花,耳中铮铮轻响,他们忘了一切,用了整个生命的力量支持住酸软的两腿。

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他们的头上出了些似有若无的虚汗,心中稍微镇定了一点,开始觉到秋光的明暖;院里几株枫树的黄叶猛的打入他们眼中,使他们莫名其妙的,惊异的,要哭出来。同时,他们忽然愤怒起来,要向那蓝的天,金的叶,狂吼怒号;把晴朗静美变作飞沙走石。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加速了脚步,仿佛是要去和谁诉冤或拚命。

迎头来了那位肥短的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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