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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过应该身体力行去还债,我毕竟少时没有“酒传”,长大没有“酒教”,离酒已经太远太远了。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活得挺累的。一场酒下来,大家都糊涂了,唯独你自始至终清醒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是“难得糊涂”的——不错,从青年到中年,我一直都清醒着,似乎还准备一辈子就这样清醒下去。清醒有什么好呢?无非是攒眉世上情,忧患人间事而已,真是有点累了。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自己平生没有醉过酒,真是一大缺憾——别人是一边醉着,一边真诚着(所谓酒后吐真言);而我是一边清醒着,一边虚假着。如果清醒的结果仅仅是多了一层虚假,那又何必清醒呢?我是不是也应该醉一回了?是不是也应该披发佯狂、长歌当哭一回了?就像唐人李白那样:“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就像宋人刘克庄那样:“束蕴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就像《红楼梦》里空空道人给雪芹先生示看《石头记》时,雪芹先生说的那样:“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同消寂寞。”这就是“文期酒会”了,一帆风月,两点星霜,三页文章,四声浩叹,然后拍案而起,不为别的,只为浮一大白。
是的,我羡慕古人,羡慕那些酒神、酒仙、酒鬼、酒状元的落拓不羁,也羡慕酒高原上我那些酒徒朋友们“得醉即为家”的生活态度。我知道我需要什么:“一醉一陶然”的平民之乐,“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哲人之境,“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文人之通脱。我其实早就明白没酒的生活是乏味的生活,而我是不希望自己永远地乏味下去,更不希望我那些朋友跟我在一起时永远地不觞不咏,伴我乏味。有道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有道是“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有道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终于在今年(2003年)的酒夏之节,在我回到青藏高原探亲访友的时候,当着那么多“高原酒神”的面,我喝了一大杯最好的能点起蓝焰的青稞酒。我是想喝醉的,但是没有,那闻着香、抿着辣、咽着烫,然后就是满肚子舒畅地燃烧着的烈性的青稞酒,反而让我愈加地清醒起来。我有点失望。朋友说:“再喝,再喝一杯你就醉了。”我又喝了一杯,果然就醉了——为了不让朋友和我自己失望,我假装醉了。假装醉了的我触景生情地唱起了歌,是一首出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酒歌”——《跟往事干杯》:
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这样的滋味,你我早晚要体会。也许那伤口流着血,也许那眼角还有泪,现在的你,让我陪你喝一杯。
朋友们跟着我唱起来:
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当做一场宿醉;明日的酒杯莫要再装着昨天的伤悲,请与我举起杯,跟往事干杯。
这八月燠热里红红火火的酒夏之节,这酒夏之节里窈窈窕窕的绿色高原,等你下次再让你的酒徒酒神举杯邀我、对酒当歌的时候,我一定要真的醉一回了。酒高原,是忘忧原,是期许了好梦的思醉原。
我等待着醉酒,仿佛酒也等待着我。等待,是生活的全部。
妖媚的那棱格勒河
那棱格勒河位于昆仑山南麓,是横亘在哈萨克游牧区乌图美仁和大旱漠塔尔丁之间的一条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仑山发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干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泽的地方是吉乃尔河流域。谁也不会想到,就是那棱格勒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季节河,会在荒原数百条河流中悄然孤出,闪烁着阴森危险的光波,成为令人心悸的妖鬼吃人河。
妖鬼最早的吃人记录出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西北军阀马步芳试图从青海腹地打开新疆门户,控制塔克拉玛干沙漠以东的若羌地区以及辽阔的北疆,同时在昆仑山以南形成对西藏在边界上的布控。数千藏汉民夫被军队押解着来到大戈壁的酷地里,用每天死亡十数人的代价拓展出一条白晃晃的路来。这样的行为不管其政治目的是如何的不堪,但就其敢于在生命禁区筑造景观来说,仍然是人类进取未知的一部分。就像当年秦始皇修长城一样,旷无人烟处斧凿石勒的痕迹证实着民夫们凄凄惨惨、生死不保的营生,竟是前不见古人的凌云之举。
但那棱格勒河并不成全马步芳,冬天枯水时修通的路,到了春天河水一来,就顷刻崩毁了,崭新的未用过一次的路从此断为两节,再也不能连续,连遗落在西岸的民夫也无法渡河回去,只好流落到青新接壤的阿拉尔草原和藏北高原,娶个牧民的女人做老婆,生儿育女,逐水草而居了。他们因祸得福,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牧人生活强似挨打受骂的民夫千倍。
据说这个春天,这次冲毁路段死了一百多人,不管是军人还是民夫,死后的情状都是一样的:全身精赤,仰面朝天,胸腹撕开了,心脏掏走了,下身不见了。多么暧昧的残忍,多么妖媚的毁灭,男人的下身不见了,连心也给拿走了。由此可以断定:那棱格勒河是女人河,那棱格勒水是春情之水。
后来又有过几次冲毁,只要是春夏两季,只要是男人过河,就没有不死亡的,就没有不精赤不残体的。至于女人,人们说很少来这里,来过一次,大概是几个去花土沟油田逃荒或者去对岸那棱格勒寺拜佛的甘肃妇女,被水卷走之后,几十里以外的下游河滩上出现了她们的影子,还活着,居然还活着,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对女人,总是同病相怜、互相关照的。于是人们就更相信那棱格勒河是女人河了。
你是男人,有一个女人爱你,就把你所有的好东西拿走了,最好的东西当然是你的命。命只有一条,于是你就漂起来了,一个没有男根的漂浮物居然是彻底奉献的化身?——是的是的,她爱你,爱得不夺走你的命就不知道如何表达,这就是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那棱格勒式的表述。而你的态度是:要么因不理解而诅咒,要么因超越自己而宁静——当然是永恒的宁静。
也有第三种态度,那便是恐惧,便是死里逃生者的选择:1992年7月14日,一辆二十五吨奔驰水罐车大大咧咧驶过河床,河水瞬间暴涨,水罐车沦陷,水流转眼漫过驾驶室。司机和助理赶紧爬上大水罐的顶部。河水跟上来了,淹过罐顶,几乎把他们冲倒。他们互相搀扶着立成了柱子。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瞩望两岸,是那种只可诅咒的空旷。一个说看样子咱们死定了,可是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他朝着隐隐可见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爷保佑,佛爷保佑。一个不说话,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这么绝望着,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欲念,不再纠缠。他们开着水罐车出来,一上岸就软了,再也开不动车了。司机说:“我要是再过这条河我就不是人了。”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辆卡车陷进河里,水流漫过车箱,眼看就要没顶了,司机和乘客弃车而逃,水浪翻上车顶就撵过来。他们没命地跑啊,幸亏离岸不远,水浪将他们拍倒时,已经可以扳住岸边的石头了。被遗弃的卡车到了冬天水枯以后才从淤泥里挖出来,已经不是车而是一堆废铁了。
如此弃车而逃的,光我知道的就有不下三十个人,七辆卡车和五辆吉普被那棱格勒妖女的粉拳揍扁了。这样的女人,敢于打铁砸钢的女人,要了你的命还要你跟她做爱的女人,一定是冷艳无比的,一定是淫荡无度的,一定是天上的公主、人间的王后了。这狗日的女人!残酷的雌性希特勒,教会人们的只能是不怎么美妙的举一反三:荒原,一切不可逆料的野性的景观,往往具有冷艳之美、淫荡之风、残酷之性。暴水如此,飓风如此,烈阳如此,泥淖如此,干旱如此,严寒如此,连辽阔、连寂寞、连沙砾石头,都是如此的冷艳,如此的淫荡啊!荒原为证,你永远警惕的,不是女性的鬼魅妖娆,而是你自己无法摆脱勾引的神赐的天性。
我天性喜欢冒险,趁着去西部油田旅行的机会,就说过一过那棱格勒河怎么样?朋友说你要去,我跟着,我路熟人熟,尽量不叫妖怪媚了你。我心说那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