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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一直进行到下午临近傍晚才陆陆续续结尾,这时主人家才有空招待起客人来,景陌妈妈从酒店订的饭菜,晚上留了亲戚和邻里街坊在院子里吃饭。赵衍还没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着许景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挪不动脚。家里一片忙乱,自然也没人来管他,他也被当做邻居请到了宴席上。
许景陌接近两天没有正经吃饭了,火车上一晚的奔波加上白日一整天的磕头送葬,已经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和赵衍在院子里坐着吃饭,夏日的夜晚屋檐下开了电灯,瓦数不高,院子里昏黄暗沉也照不清晰。饭桌上的大人们脸上有种来日疲惫的凄然,有几个小辈在电灯下蹲着说话,其中一个突然说,你说爷爷是不是还没走,我看到院子里灯晃了。深暗的院子里,大家听着诡异,喊了一声那小子,但他还是坚定的说好像看到什么了,爷爷一定还没走。
一院子的人吃着饭,里屋突然爆出一大声响,像是桌椅推到了地上。许景陌被惊的颤了颤,紧接着里面发出刺耳的争吵。隔着窗子赵衍隐约听了几句,貌似是为了老人留下的遗产。人走茶凉,亲情在某种时刻也如此凉薄,老人刚刚送出家门,一家人就谋划着刮分家产了。
许景陌听到了妈妈的哭声,再坐不住。他起身往院外走去,再听女人的哭声他就要闷死了,他已经听了一天。
争吵让人心惊胆战,让他害怕。
赵衍自然也跟着他出来,院子外面挂着灯笼,照出一小圈一小圈的亮光。许景陌走了一段路,直到听不到院子里面的声音才停下。深夜的小区里面静静的,只听到草丛里面的虫鸣风声,许景陌走到路牙石上,又挨着一个垃圾桶坐下了。
赵衍走到他面前站着,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很久,在他以为就要这样站到永无尽头的时候,许景陌忽然发出了声音。
他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他问赵衍:“你怎么还没回去?”
赵衍坐到他身边,也挨着那个垃圾桶坐着,“我和我妈说明天才到家。”
“嗯。”许景陌又陷入了沉默。
这片区域没有路灯,他看不到许景陌脸上的表情,或许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什么异样。赵衍只能陪着他坐着,他想起那个咬着烟卷的老人,烟雾缭绕升到屋子天花板上,雾蒙蒙的。
他也觉得悲伤,他很喜欢那个郊外的村庄,喜欢那个老人,也想念在老人家里那段折元宝的午后时光。
他沉浸在回忆里缅怀那位让人钦佩尊重的老人,小区里忽然驶过一辆车,车灯打在许景陌脸上只觉晶莹亮光一闪,赵衍心一惊,伸手抚上许景陌的眼。景陌不让他靠近,往后撤了撤身。赵衍执拗的更近一步摸他的脸,许景陌还是不让他碰,用胳膊挡着。两人较劲了半天,许景陌就是不让他看,最后没法赵衍也不敢坚持了。
此时,压抑的声音却忍不住发了出来,赵衍离的那么近,怎么可能听不出那声音是什么。
他蹲在许景陌面前,许景陌还用手挡着脸,低着头,他感觉到一颗又一颗滚烫的眼泪砸到自己脚边,砸到地面上,砸进了土里,烧的他发疼。
赵衍从来没看到过许景陌哭,黑暗里只听到许景陌压抑的哭声,那也不算是哭,只是一声一声沉重的喘息,紧接着感觉到地面上砸落下来的眼泪,沉默的,仿佛蕴藏了太久的无声的雨。
他心疼的发慌,想说别哭了,想抱住他,想结束他的痛苦。然而最终他什么都没做,他蹲在他面前,一直听他哭够了哭完了,抹了眼泪像是从来没有哭过一样回到了家里。
当晚,他和许景陌一起睡在景陌的那张床上。房间里还是沉默,院子里依旧亮着电灯,客厅里隐隐约约大人的说话声,他没睡着,也知道许景陌没睡着。
但是无话可说,不可说,说不了。
到了凌晨四五点,天有些亮了,他才受不住睡了一会。吃过早饭,景陌妈妈说了许多道谢的话,赵衍谦逊礼貌的应了。这才被许景陌送出了家门,匆匆的往家里赶去。
然而,许景陌的那些眼泪,都像砸进了他心里,他再也忘不了那个无声落泪的夜晚。
☆、感同身受
许景陌家随着老人的去世发生了一连串的风波。许景陌的奶奶很早之前就过世了,只留了老人守着郊外的老房子过活,儿女不时去看看送点钱和生活用品。景陌爸爸也曾想把老人接到家里来照顾,但老人实在固执,愿意在老房子里,他也没办法。村里大兴旧城改造,老爷子义愤填膺,辛苦了一辈子就赚了这么一个房子,还是老伴留的唯一念想,怎么可能让他们推倒了盖楼房。村干部来游说过几次,都被老爷子赶了出去。双方相持不下,此时老人突然过世,村里就找到了长子景陌爸爸这里。
一家人在客厅开家庭会议,老人只留下一处旧房子和三万块钱的存款,村干部几次三番来家里催促。许景陌的两个叔叔和姑姑纷纷支持把老房子置换成现金,几家平分。景陌妈妈不同意,要把老房子换成楼房等待后期升值再卖掉。房间里争执不下,唾沫横飞,许景陌的爸爸坐在沙发上沉默的抽烟。他不愿意动老房子,这是老人这辈子的心血,他比几个弟妹更能体会老人的坚持。
然而景陌的姑姑认为夜长梦多,老房子换成楼房后写谁的名字,什么时候卖,之后还分不分都是个问题,不如此刻就让政府换了钱出来干脆。女人更容易发生口舌之争,她和景陌妈妈大吵了几架,甚至大打出手,撕衣服扯头发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是没个结果。
许景陌目睹家里鸡飞狗跳了好几天,姑姑带着几个穿西装的男人来来去去,闹的不得安宁。景陌爸爸再难忍受趁空溜出家门,带着许景陌出去吃饭。劣质饭馆的桌子上一层的油污,男人吞烟吐雾沉默不语,嘴里的饭也特别难吃,半晌午身边都是来来去去的人。
许景陌抬头望着爸爸:“老房子一定要收走吗?”
景陌爸爸没回话,看儿子依旧执拗的望着自己,拍了拍他的头:“吃你的饭,大人的事情你别管。”
老房子最后还是收走了,政府给换了一处新楼房,景陌姑姑立马转手了出去,所得的钱和那三万块钱存款一起平分四家。景陌妈妈大哭了一场,连日来的疲惫加上伤心就病倒了。许景陌每天都要陪妈妈去医院输液拿药,空出了点时间还去了老房子一趟。
赵衍暑假有summer school,德国的法学学术交流,在家呆了没几天就要走。临走的时候,他陪着许景陌去老房子收拾东西,推土机已经开始拆房子,院落的南墙砖石坍塌,尘土弥漫,突兀的显出很长一段豁口。许景陌把沙发底下的烟铂纸收集起来,又去拿了墙上的照片、字画,抽屉里老人以前写的几幅字,折的纸鹤、船、元宝,以及几只纸糊灯笼一并收了。正屋后还有个院子,漫天攀爬的葡萄架,青绿的枝叶无限延伸到屋檐上去,而往下看主干不过细瘦一条卑微的扎根在水泥池旁。入秋时候,往年一家人都会吃上两三季硕大酸甜的葡萄。老人颤颤巍巍的站在木梯子上摘一大盆,用水洗了,孩子们就着盆在天井里边闲话边吃,吃了一地葡萄皮最后还要为谁打扫吵一架。
许景陌望着这葡萄架忽然说:“年前说这树熬不过冬天,没想到越长越好了。”
赵衍还在看老人的字画,一时没听懂话里的意思。许景陌平时话不多,即使和赵衍在一起也是倾听的角色居多,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但他有时会爆出一两句神游天外的话,那点独特于常人的小思维,常常让人哑然失笑。而且,许景陌说话总是隐晦不明,想说的说一半,想要的不直接要,别人要猜要想才能真正明白他要什么。
赵衍偶尔会猜中一两次,大多时候还是不懂他想什么,他也不太喜欢猜人心思。
然而这次他却无心猜中了,他猜许景陌还是想留下老房子的,往上一跃,轻巧的摘下一片葡萄叶来,望着他笑:“这个也要收走,家才算搬完了。”
他称这叫做搬家。
许景陌看他郑重其事整树叶的样子,心里绷紧的那点忽然被抚慰了。这段日子以来,那些躁动的不安的悲切的愤怒的,被压抑在心底混杂不堪的情绪,茫然的在脑子里冲撞,找不到一个出口,提心吊胆焦灼难安,而在此刻,通通被抚慰了。
如释重负。
他想要的不过如此简单,没有那么难,不过是你随意说了一句话,而他听懂了。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