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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勤胜开车,送妻儿上班上学。
薛适仍不敢多看母亲一眼,便坐在了副驾的正后方。他始终望向窗外,眼盯着远处那些毫不相干的事物,默默企盼着父亲别多说一个字。
沉默中,薛勤胜伸手调过后照镜,对准了儿子。
薛适轻瞥一眼,便被父亲的锐利目光刺中了。
憋了约莫有两分钟,打破记录一般,薛勤胜干咳一声,也不看路,就盯着镜中的儿子,绝决地说:“给你租房这事儿,行不通。你这只是一时逃避,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你必须克服恐惧。我跟你妈都讨论过了……”
窝在副驾内的傅雪萍,如昨日一般,默不作声。
“我明白。”薛适赶忙打断父亲,极不愿母亲也被牵扯进来。无论母亲是缄默顺从,还是同样冷漠,她对薛适
的伤害,都不亚于父亲分毫。
薛适盯着窗外,故将嘴角上扬,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我只是逃避而已。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毕竟是我的父母嘛,我能逃到哪儿去呢……还是您说得对。别租房了。我支持你们的决定。”
薛勤胜大张的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本是做好了准备,等着儿子辩驳,再给予沉痛打击的,没成想,却听到了这般答案。他那一双牛眼大睁,也不正经看路,就那么吃惊地盯着后照镜。
一股热流冲进眼底,薛适稍适仰头,死命忍着。眼内虽未泛泪,但整张脸都已被憋得麻木了。
他暗自嘲笑,自己究竟是被扭曲成了什么德性。仅仅一晚安眠,便又披好了伪装,重整了心防。他不知还能挺多久,但他深知,自己反身站在崩溃的崖边,在即将跌落的刹那,他面对远处的父母,唯一能做的,就是强颜欢笑。
就是你们,将我逼至绝境的。呼救不应,倒要让你们看看,我疯了以后是什么下场。而今,除了笑,还能怎么应对呢。
这个看似民主的家庭,就悲哀在这个地方。相安无事的假象背后,是骇人的冷漠,以及无法逾越的隔阂。失意时,你永远寻求不到安慰,唯一有的,就是几句冷若冰霜的理所应当。
或许,这就是薛勤胜傅雪萍为人父母的高明。他们不像寻常家庭,为子女一步一步铺好脚下的道路,盲目着鞭挞前行。薛勤胜与傅雪萍,只是抬起手,指向遥不可及的远空,淡淡夸赞着那几颗他们中意的星星。于是,薛适便自觉斩断所有余念,大踏步地迈去了。
在父母眼中,薛适是成长迅速的。但在自己眼中,薛适连他真心索求的是什么,都没有头绪。
我理应是乖乖学习的……
我理应是孝顺父母的……
我理应担起作为男人的责任……
我理应不畏惧母亲病发时的惨状,理应去救她的……
我理应是喜欢女生的……
我理应不是个变态的……
我理应不该生在这个世上的……
我理应是该被掐死的……
薛适死死攥住拳头,憋着即将溢出的眼泪。他仍保持着微笑,心底却在绝望地呐喊着。
车停在校门外,薛适勉强转过头,盯着某处,扬着嘴角,虚伪地丢了句:“谢谢爸爸,您辛苦了。”
薛勤胜一时语塞,无从回答。薛适赶忙下车,并将门轻轻地带上了。
他背朝父母,走向校门,眼泪瞬时失控,如线一般连着滑落。薛适夹在学生之中,面无表情,只任由泪水往外流淌着。偶有相识的同学,看见薛适后,都满脸错愕,远远避开了。
薛适走进教室,坐在自己靠窗角落的孤僻位置里,两眼望向窗外,泪水始终没有断过。
他止不
住,也不想止住。
课上,薛适就趴着,任由眼泪浸湿衣袖。下课了,他便抬起头,失神地盯着窗外,给自己红肿的双眼放风透气。
薛适试着劝慰自己,却毫无用处。脑中充斥的,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几句:
我为什么这么软弱?
我为什么这么害怕?
为什么要生我?
为什么不关心我?
从小到大,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陪着母亲?
我不配做她的儿子,我让她失望了……
我对自己绝望了……
每念一句,眼泪便滑出一颗,无止无休。
虽是在哭,但薛适发觉,自己竟不会跟着啜泣,鼻腔内也没有什么异物,他的身体,始终像个局外人一般,纹丝不动。那一刻,他竟迷恋上了这种感觉。流泪,却不是在哭,只是单纯的流泪而已。
坐在前排的两男一女,是班里出名的折腾鬼,经常聚在一起,上演一些有碍风化的疯癫戏码。如今,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侧脸对着薛适,偶尔瞟过一眼,并低声议论着:“他怎么了?他今天怎么了……”
少顷,一只手搭上了薛适的肩膀,力道比往常轻柔了许多。他没回头,也知道,尚且关心自己的,便是余阳了。
余阳难得操起了还算温柔的口吻,问道:“你丫……今儿怎么了?”
“我没事儿啊。”薛适转过脑袋,笑着摇头,两滴泪珠跟着甩了下来。
余阳皱起眉头反问:“还他妈说没事儿?都哭成这德性了……”
薛适笑笑,闭口不答。他扭头望向窗外,又沉浸在了孤独的悲伤之中。
直到放学,薛适才哭干了眼泪。
他没像往常那样冲出教室,只是懒散地收拾着书包,失魂落魄地耗费着时间。
那一刻,薛适才深切意识到,自己是没有归属的。
何谓家?一个容你栖身歇息的安稳角落。静贤居那间狭小的卧室,在黑夜里压迫而来的深重恐怖,薛适仅是想,便不寒而栗。
人说,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薛适掂量一番,发觉自己唯一在意的,便是母亲,他内心恐惧的来源。
况且,他隐藏性取向多年,从未对母亲吐露过心声。性,在人生中占据了多大比重。它决定了你的情爱纠葛,影响着你的性格态度,执导着你的行为动机。薛适回想一番,这些年来,自己向母亲表露的,从根源上就是假的,完全就是另一个人。至亲对于自己的了解,简直到了贫瘠的程度。而这荒谬的弥天大错,竟都是自己亲手酿成的。
想至此,好不容易干涸的眼睛,又泛起了湿濡。只是这次,还带着灼热的痛感,仿佛泪已哭尽,再榨出的,便是血了。
蓦地,一声轻咳,余阳缓缓靠近,再次关切询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薛适回避
着她的视线,摇头敷衍道。
余阳叹气,没话找话一般,问道:“那个……老看你在一个蓝本子上乱写乱画的,这一阵儿怎么不写了?你在写什么呢?”
薛适将手伸进桌膛,摩挲着那蓝本子的粗糙封皮。虽说薛适几乎天天翻阅涂改,虽说只是最便宜单薄的练习本,但也被他呵护得平整光洁,完好如新。
在那段艰涩的岁月中,它几乎是薛适精神上的全部寄托。
薛适想写一部小说。故事围绕着自己、叶文和穆小白展开,灵感源于现实,又超脱得难以置信。人物关系异常纠结,情节也是错综复杂,高…潮托载着高…潮,一波一波,接连不断。
四十余页的练习本上,塞满了情节大纲,人物设定,甚至还有场景的草图。在那夸张奇巧的世界中,薛适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虽说与现实同样悲戚,但起码惨得绚烂,如烟花一般,在消逝之前享受过了绽放的光荣。
薛适始终不愿承认,自己与文字之间的那种依赖,那种感召。他总觉得,堆砌辞藻是很煎熬的,码放字句是很费神的。然而,当他需要释放压力,亦或是抒发情感时,笨嘴拙舌的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就是文字了。
当下,薛适却彻底放弃了。脑中那生气盎然的世界,都已被母亲的惊嚎摧毁殆尽。幻想总归是幻想,它与现实差得太远。
薛适自嘲着笑出了声,淡淡回说:“哼……小说,不想写了。”
“为什么?”余阳赶忙追问。
薛适低着头,兀自答道:“没人会想看我写的东西……再说,内容又不积极,肯定出版不了。”
听罢,余阳在薛适前方坐下,牢牢盯着他的双眼,极其平静地问道:
“写同志的?”
薛适抬眼,看看余阳,不知还有何隐瞒的必要。他面无表情,撑着肿痛的双眼,缓缓点头,轻吐一字:
“是。”
余阳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默默地走开了。
薛适放在暗处的手,仍恋恋不舍地抚弄着蓝本子的封皮。那一刻,他孤独难耐,只觉得,活着,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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