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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她微笑着说,“我的处境相当糟,必须全力对付。老实说,各种办法我都仔细研究过,实在无计可施了。骚扰日甚一日,由于我同德·莫尔索先生终日在一起,我把烦扰分遣到好几个点上,也不能使它减弱,对我来说,整个痛苦还依然如故。我本想劝他在葫芦钟堡建个养蚕场,以此消磨时光;这里有些桑树,是从前都兰养蚕业遗留下来的。可是我又一转念,他在家中还会照样专横跋扈,而养蚕又要给我增添多少麻烦。要知道,观察家先生,”她对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不好的性情还会受外界的制约,受感情的阻碍,对舆论也有所顾忌;然而一到老年,生活陷于孤独,小毛病由于长期受抑制,表现出来就尤为可怕。懦怯的人的特点是卑劣,他们得寸进尺,无休无止,昨天刚刚得到了东西,今天又提出要求,明天后天,永无餍足之时。他们占据了一块地盘,马上再图扩展。强者讲究恕道,尊重事实,为人公正平和;反之,懦怯者的欲望是强烈而无情的,他们的行为像小孩子,偏偏不吃餐桌上的水果,却喜欢暗中偷来的水果,只要得手就兴高采烈。德·莫尔索先生就是如此,他能弄得我措手不及,就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这个人不会骗外人,骗起我来却喜不自胜,但愿这种诡计存在心里。”
我来后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上午,伯爵夫人吃过饭,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快步出了栅栏门,进入果园,一直走到葡萄园里。
“噢!他会要我的命,”她对我说,“然而,我要活下去,哪怕为我的孩子而活!怎么,没有一天松快日子!总是像走在荆棘丛里,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必须竭尽全力,时刻保持平衡。这样消耗精力,谁经得住呢!假如我知道该往什么地方使劲,假如我决意抗争,我的心灵也会认可啊。可是不行,袭击天大变换花样,弄得我措手不及;我的痛苦不止一种,而是名目繁多。费利克斯,费利克斯,您想像不出,他专横的方式何等卑劣,那些医书启发他提出的要求何等野蛮!唉!我的朋友……”心里话还没讲完,她就把头依在我的肩上。“怎么办啊,如何是好啊?”她又说,显然她在同没有表露出来的想法进行搏斗,“怎么抗争呢?他会要我的命。不,不,我会自杀的,然而这是罪孽呀!远走高飞吗?那我的孩子怎么办!离开他们?同他分手?可是结婚已十五载,又不能同德·莫尔索先生过下去了,我怎么向父亲交待呢?我父母若是有一个来瞧瞧,他立刻变得规规矩矩,彬彬有礼,同人谈笑风生。再说,女子一旦嫁了人,难道还有父亲,还有母亲吗?她们连人带财产全归属了丈夫。老实说,我原先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但却是平静的,我能从这种清白孤寂的生活中汲取些力量;可是,连这消极的幸福都要被剥夺,那我也非疯了不可。我的抗争基于有力的理由,绝无私图。可怜的人命中注定要终生受难,让他们出世不是罪孽吗?然而,我的行为会引起严重问题,这是我独自无法定夺的;我既是审判官,又是诉讼的一方。明天我要去图尔,请教我的新忏悔师皮罗托神甫,因为我原先那个德高望重的忏悔师,亲爱的德·拉贝尔热神甫已经辞世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德·拉贝尔热神甫尽管很严厉,可是他那圣徒的力量却永远令我缅怀。他的继任是个仁慈的天使,不好训斥,容易动恻隐之心。不过,在宗教的怀抱里,什么样的勇气不能重新鼓起来呢?听到圣灵的声音,什么理性不能坚定下来呢?”她拭干眼泪,抬头望着天空,又说道:“主啊!为什么惩罚我呢?不过,要相信应该受到惩罚,”她用指头按着我的胳臂说,“对,费利克斯,要相信这点。我们在成为至善至美的圣人,到达天堂之前,必须经过烧红的大锅的熔炼。我应当沉默吗?主啊,您禁止我在一个朋友的怀抱中哀叹吗?我爱他爱得过分了吗?”她把我紧紧地按在她的心口上,仿佛怕失去我似的,“谁为我排解这些疑难呢?我没有一点亏心的地方。天上的星辰照耀着人类,那么,为什么心灵——人的这颗星辰,就不能以它的光芒笼罩一个朋友呢,既然向他表达的全是纯洁的思想?”
我握着这位女子的手,默默地听着这凄惨的悲叹;亨利埃特的手湿了,我的手更湿;我用力握着,她也同样用力握着。
“你们在那儿吗?”伯爵喊道,他光着头朝我们走来。
自从我这次来,他千方百计要参与我们的谈话,或是想从中找点消遣,或是以为伯爵夫人会向我诉说苦衷与哀怨,再不然就是他分享不到乐趣而心生忌妒。
“瞧,他总是跟着不放!”她绝望地说,“我们走,躲开他,去看看果园。弯腰顺着树篱,别让他发现。”
我们贴着一道茂密的树篱跑进果园,很快来到巴旦杏树林间的小径上,远远地抛开了伯爵。
“亲爱的亨利埃特,”我停下脚步对她说,同时把她的胳膊紧紧地压在我的胸口,凝视她那痛苦的神情,“从前,您巧妙地指引我通过上流社会的荆途,现在,请您允许我指点指点,帮您了结一场没有见证人的决斗;您根本不是用对等的武器搏斗,必然要丧命,别再同一个疯子搏斗下去了……”
她“嘘!”了一声,强忍住眼圈里滚动的泪珠。
“听我说,亲爱的!我出自对您的爱,才不得不听他谈话。可是,听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的思想常常陷于混乱,头脑也昏昏沉沉;伯爵令我怀疑起我的理智来,同样的思想重复听的遍数多了,就会刻在我的脑子里,这是由不得我的。明显的偏狂症并不能传染,可是,这种疯病若是表现在事物的看法上,隐藏在无休止的争论中,就会给生活在旁边的人带来灾难。您的隐忍精神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它不是要把您引入麻木状态中吗?因此,您改变对伯爵的态度吧,为您自己着想,也为您孩子着想。您的令人钦佩的迁就态度,助长了他的自私心理,您像母亲娇惯孩子一样对待他;然而今天,您若是想活下去……嗯,”我眼睛盯着她说,“您想活下去!那就运用您对他的影响吧。您也清楚,他既爱您,又怕您,让他更加惧怕您吧,用断然的态度对付他的混乱的思想吧。他呢,善于扩充您拱手让出的地盘,您要像他一样,扩充自己的权力,把他的病症关在精神领域中,如同把疯子关在病室里那样。”
“亲爱的孩子,”她苦笑着对我说,“只有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才能扮演这种角色。我是个母亲,当不好刽子手。是的,我能够忍受痛苦,然而,让别人受苦!绝不行,即使为了正当的目的,为了崇高的目的也不行。再说,那样一来,我岂不要口是心非,改变腔调,皱起眉头,举止蛮横吗?……不要让我自欺欺人了。我可以横在德·莫尔索先生和我们孩子中间,让拳头落在我的身上,免得打着别人;要调解这么多利害冲突,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让我崇拜您吧!圣人,超圣人!”我说着单膝跪下,亲吻她的衣裙,并用衣裙擦拭我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是,他若是杀了您呢?”我对她说。
她的脸失去血色,抬眼望着天空,答道:
“那么,天主的意志就将实现了。”
“国王提起您时,对令尊讲了什么话,您知道吗?他说:‘德·莫尔索那家伙,还要一直活下去吗!’”
“在国王口中是句谚语,在这里便是罪孽了。”她答道。
尽管我们提防,伯爵还是跟踪而来。他满头大汗地来到一棵核桃树下;刚才伯爵夫人就是停在这里,对我讲了这句极有分量的话。我看见伯爵,便转而谈起收获葡萄的事。他无端起了疑心吗?我不知道;不过,他一言不发地审视我们,也不顾核桃树荫下有多凉。伯爵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中间还多次停顿,显然意在言外。继而,他又说心口疼,头疼,这次只是轻轻地呻吟,并没有乞求我们的同情,也没有用夸张的言词向我们描述他的病痛,因此我们都没在意。回到家里,他越发感到不舒服,说是要上床,而且没有拘礼就躺下了,那种随便态度是平日所未见的。我们趁他没犯疑心病的间歇时间,领着玛德莱娜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去了。
“我们去划划船吧,”转了几圈之后,伯爵夫人对我说,“园工今天给我们打鱼,去看看吧。”
我们从角门出去,走到平底船前,跳了上去,缓缓地往安德尔河上游划去。我们就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孩子,观赏岸边的芳草、蓝蓝绿绿的蜻蜓。伯爵夫人在她肝肠寸断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