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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只被当作孩子看待的人,如今成了一个青年,亨利埃特眼睛不免流露出怅们的神色,慢慢垂向地面,任凭我拉起手来亲吻,没有显出一点内心的快乐;而过去吻她手时,从她敏感的颤动中,我能觉察出她心中的欢愉。她抬起头来又看我时,脸色显得苍白。
“嘿!您没有忘记老朋友吧?”德·莫尔索先生对我说;他既没有变化,也没有见老。
两个孩子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我瞧见雅克的教师站在门口,那位德·多米尼教士的表情严肃。
“忘不了,”我对伯爵说,“从今以后,我每年都有半年的空闲,可以由你们支配。”
“咦,您怎么啦?”我问伯爵夫人,同时当着众人的面,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以便扶住她。
“嗳!放开我,”她惊跳一下,对我说道,“没什么。”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针对她的隐秘想法说道:“难道连您忠实的仆人都认不出来了?”
她挽起我的胳膊,离开伯爵和她的孩子、教士和纷纷跑来的仆役,带我绕过草坪,停在远处,但仍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估计别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时,才对我说:“费利克斯,我的朋友,请原谅这种担心:一个人走在地下的迷宫里,仅凭一根细线指引,难免怕它断掉。再对我重复一遍,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把我视为您的亨利埃特,绝不会抛弃我,永远是我的忠诚朋友,在您的心中,什么也不会超过我。刚才,我突然看到了未来的情景,发现您不像原先那样脸上放光,眼睛注视着我,而是转过身去背向我。”
“亨利埃特,受崇拜胜过上帝的人,百合花,我生命之花,您作为我的灵魂,怎么还不知道我已经深嵌在您的心中,身在巴黎而心在这里呢?我只用十七个小时就赶到了,车轮每转一周,就卷起一大堆想法和欲念;我一见到您,这些想法和欲念就爆发出来,犹如一场急风暴雨……这些还用我对您说吗?”
“说吧,说吧!我能把握住自己,能听您这样表白而不致获罪。天主不愿意让我殒命,他把您派给我,就像把生命的气息赐予他的创造物,就像往久旱的土地上普降喜雨。说呀,说呀!您以圣洁的感情爱我吗?”
“以圣洁的感情。”
“永不变心?”
“永不变心。”
“就像爱圣母马利亚吗?她可要罩着面纱,戴着洁白的冠冕啊!”
“就像爱一个看得见的圣母马利亚。”
“就像爱一个姐姐?”
“就像爱一个过分钟爱的姐姐。”
“就像爱母亲?”
“就像爱一位被暗中渴慕的母亲。”
“以骑士的方式,不抱希望吗?”
“以骑士的方式,但抱着希望。”
“总而言之,就当您还是二十岁,还穿着那套寒酸的蓝色舞服吗?”
“哦!还要胜过那时候。我不但像那样爱您,而且爱您还像……”她极为惶恐地看着我……“还像您姨母爱您那样。”
“我真幸福,您打消了我的忧惧。”说着,她把我带回到对我们的秘密交谈迷惑不解的家人面前:“不过,您在这里要好好当孩子,您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如果说,您的方略是以成年人的身份伴随国王的话,那么要知道,先生,您在这儿的方略,就是继续当孩子。当个孩子,您还会受到喜爱!我总是抵制成年人的力量;可是,我会拒绝孩子的要求吗?什么也不会拒绝;孩子无论有什么愿望,我都不能不满足。——悄悄话讲完了,”她边说边慧黠地看着伯爵,重又现出少女情态与童稚天性,“告便了,我要去换衣裳。”
三年来,我从未听到她的声音如此幸福,也头一次领略了燕子的这种美妙鸣叫,以及我向您提过的孩童般的声调。我给雅克带来一套打猎的装备,给玛德莱娜带来一个女红匣,跟她母亲一直用的一样,总之,弥补了我先前的吝啬;过去,我受母亲的克扣,不得不锱铢必较。两个孩子高兴极了,互相炫耀所得的礼物。伯爵在一旁很不自在,他向来如此,无人理睬便情绪低落。我向玛德莱娜丢个眼色,就随伯爵走了。他要同我谈谈他自己,领我走向平台;不过,每当他向我谈起一个严重情况时,我们就在台阶上停下来。
“我可怜的费利克斯,”他对我说,“您看到了,他们都很快乐,身体很健康;而我呢,却给这幅图景投下了阴影:我接受了他们的病痛,我感谢大主把他们的病痛给了我。从前我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毛病,现在知道了:我的幽门溃疡,我几乎丧失了消化功能。”
“没想到,您什么时候变得跟医学院教授一样博学了?”我微笑着对他说,“难道您的医生不谨慎,对您这样讲……”
“老天保佑,我可不请医生。”他高声说,显然同所有疑心有病的人一样,对医学很反感。
于是,我不得不洗耳恭听;他对我讲的心腹话荒唐之至,可笑之至,他抱怨夫人,抱怨仆役,抱怨孩子,抱怨生活,把老生常谈的事又向朋友絮叨一遍,把这当成乐趣;这个朋友倘若不了解,听了还真会惊诧不已,但出于礼貌,只得装作津津有味地听着。看来伯爵对我挺满意,因为我听得十分专心,我极力洞察他这不可思议的性格,极力推测他给他夫人造成的、而她又向我隐瞒的新痛苦。伯爵看见亨利埃特出现在台阶上,这才结束了他那滔滔不绝的自述,摇了摇头,对我说道:“您呀,费利克斯,还能听我讲讲,然而这里的人,谁也不可怜我呀!”
说罢便走开了,仿佛他意识到他会妨碍我同亨利埃特的谈话,或者,仿佛他出于骑士风度,出于对她的体贴,明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能讨她欢喜。伯爵这种性格的人做出事来,实在叫人无法譬解。一方面,他同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性好忌妒,另一方面,他对妻子的贞洁又无限信赖。也许是伯爵夫人的品格太高尚,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憋闷,才处处同他夫人作对,如同孩子顶撞教师或母亲一样。雅克在上课,玛德莱娜在梳妆打扮,因此,我同伯爵夫人单独在平台上,大约可以散步一个小时。
“唉!亲爱的天使,”我对她说,“锁链又加重了,沙子灼热了,荆刺又增多了吧?”
“别说了,”她猜出了我同伯爵谈过话所产生的想法,对我说道,“有您在这儿,一切都忘却啦!我根本不痛苦,也没有痛苦过。”
她轻盈地走了几步,好像让她洁白的衣裙透透风,要向轻风献上她那雪白的绢网、飘拂的衣袖、鲜艳的裙带和短披肩,献上她那塞维涅夫人①式的摇动的发鬈。她像个少女,表现出纯真自然的快乐,要像孩子那样嬉戏。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情态,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泪,体味到了男子给人带来欢乐的那种愉快心情。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其《书简集》是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作。
“人间艳丽的鲜花啊,我的思想在抚摩它,我的灵魂在亲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终傲然挺立在枝头,始终贞洁、雪白,始终高雅。芳香和孤独!”我对她说道。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着说,“还是谈谈您的情况吧,全讲给我听听。”
于是,在沙沙作响的枝叶交织而成的晃动的拱穹下,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中间总是插话,因此话题时续时断,断而复续。我向她叙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动,还向她描绘我在巴黎的寓所,因为她什么都要了解,我也没有任何要向她隐瞒的事,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