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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钱都让娘拿着,他一分也没有。
最后还是白香衣拿出钱来,带李小忙进了城。
白香衣刚回来,玉翠就找白香衣询问她和小三表舅的亲事。白香衣蒙在鼓里,一问三摇头,气得玉翠大骂胡桂花不地道,八字没一撇呢,就满世界里吆喝。
后天就是认亲的好日子,玉翠不敢懈怠,把一应物件拿出来一一过目。春来愣头愣脑地闯了进来,看见炕沿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双漂漂亮亮的千层底黑条绒的鞋子,就拿了一双,甩掉旧鞋子往脚上套。
玉翠慌忙劈手夺过了去,笑着骂:“咋和你爹一样的驴脾气,有新不穿旧。等后天给你干娘磕了头,爱咋穿就咋穿,现在可不行!”
春来吐了吐舌头:“这个干娘还非认不可呀?”
“废话!不认俺费这份精神干啥?”
春来心里着急,一句话就冲口而出:“那俺二哥咋办?”这段日子他眼看着春生蹲在热鏊子煎熬,也跟着着急上火。
“关你二哥屁事!”玉翠忽然起了疑心,盯着春来的脸说:“你倒给娘好好说说,认个干娘,你二哥咋就没法办了?”
“没啥,真没啥!我敢发誓,绝对没啥!”春来自知失言,赌咒发誓,想蒙混过关。
“不对!肯定有事,如果你不给俺说明白,俺把你二哥叫来,一块问,看看你们哥俩有啥好事瞒着娘。”玉翠看到春来神情不定,疑心更重,再联系到村里的传言,出了一身急汗。
“真的没事。”春来有气无力地辩解了一句,想开溜。
“春来!长大了眼里没娘了是不是?”玉翠跳到地上,拎起擀面杖,照着春来的屁股就是一下。“让你不等成个人,就和娘捣鬼儿!”
春来一窜老高,捂着屁股乱跳,一着急,又冒出一句令玉翠疑心更重的话来。“娘啊,不是俺捣鬼,是说了对不住二哥。”
“你宁愿对得起二哥,却偏要对不起娘。好个孝顺儿子!”玉翠更来气了,擀面杖舞得虎虎生风,虽然大多数落了空,但总有几下实实在在落在春来身上。打在儿子身上,疼在玉翠的心上,可为了弄明白其中的蹊跷,玉翠知道不下猛方子,就不会撬开儿子的嘴。
可是追了半天,春来挨了无数下擀面杖,疼得嘶嘶地直叫唤,就是不肯说。后开他干脆不躲了,抱着头蹲在地上,任凭擀面杖落在身上。玉翠早打得心疼手软,春来不肯就范,她只得咬着牙把擀面杖落下去,但一下轻似一下,打到最后,心想:“咋养了这么一窝子的犟种!”忽然就扔了擀面杖,一屁股坐到地上,悲从心来,鼻涕眼泪一齐下来了。
擀面杖蓦然停下,春来偷偷看过去,玉翠正无声地大把大把抹眼泪。“娘,娘,你打俺,你哭啥哩?”
“俺哭俺的命啊,你爹死得早,俺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了,你们眼里就没娘了。俺图个啥?还不是想让你们长命百岁,过分好日子。俺心也操够了,再不想操了,你们爱咋样就咋样吧。都说养儿防老,俺也不指望你们养老,翅膀硬了,由着你们飞,剩下俺老婆子一个清净。大不了,人家问起来,俺就说没生儿子。”
“娘啊,你有儿子啊,大哥、二哥还有俺啊。”春来被娘哭得心里发酸,他以为娘糊涂了,提醒说。
“没有,俺权当没有。”玉翠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俺去看看俺的老头子去,他眼睛一闭倒清闲了,哪里知道俺的辛苦和委屈?俺跟他说说去。”
玉翠的话,像锥子似的扎春来的心,他拽住娘的衣袖:“娘,俺说还不行吗?”
玉翠说:“娘不逼你,俺心里闷,去坟上跟你爹说句话。”
春来扑通跪下了,哀求说:“娘啊,俺不瞒你,都说给你。可你别亏了俺二哥呀!”
玉翠抹了把眼泪,叹了口气,说:“傻东西,你们哥仨,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臭肉,俺能亏了哪个?你们就是做了贼,杀了人,天底下的人都不容你们了,你们还是俺的宝贝疙瘩。”
春来不再犹豫,把春生的事,说了个竹筒倒豆子。玉翠听明白了,也听傻了。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爬到炕上,把摊了一炕为认亲准备的衣物一骨脑划拉到地上,不解恨地使劲跺,使劲踩。
春来见状,有些后悔跟娘吐露了实情,怯生生地打问:“娘,你不会打俺二哥吧?”
玉翠怒气冲冲地坐到炕沿上,呼哧呼哧喘了一通粗气,回头对春来说:“娘不打他。你也别告诉他娘知道这档子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权当知不道,省得淘力气!”
春来喜出望外:“真的,娘?”
“娘说过了,你们就是做贼杀人,娘都还是你们的娘,就别说是俺儿子被人家偷了。”玉翠冷笑着说。
死了的人有死了的人的好,这是活着的人怎么也比不上的。白香衣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想起孔宝柜好,并到他坟上跟他说了好些话。
胡桂花提着二斤点心来过提亲。胡桂花满以为一提一个准,见白香衣听了她的话沉吟不语,就眉开眼笑地说:“你说嫂子,要是你和俺表弟成了亲,俺该叫你嫂子还是弟媳妇?”
白香衣不冷不热地说:“你不用犯难,嫂子是改不了的,这辈子我没想再嫁人。”
胡桂花正在兴头上,嬉皮笑脸地说:“嫂子还害羞呢?都过来人了,这有啥好羞的?”
“我不是没经事的闺女家,确实是没什么可羞的。既然咱们是一家人,我就说明白话,任他多么好的人才,我只有两个字:不嫁。”白香衣为了不让胡桂花心存幻想,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说完了,就埋头批改作业,把胡桂花晾在了一边。
胡桂花僵住了笑容,干坐了半天,站起身告辞的时候,瞥见桌子上的点心,就画蛇添足地说:“那点心是俺表弟精心选的,一点儿心意,留着你尝尝。”
白香衣一听,就提起点心追了出去。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推来让去,都有些气恼。
胡桂花说:“别把事做绝,你再寻思寻思。”
“不用寻思,我都说明白了。点心你拿回去,我不能要。”
“俺就是没脸没皮,这送出去的东西,也不能拿回去。”
“你不要,我扔地下了。”
“随你!”
白香衣果真把点心扔到地下,扭身回屋。
胡桂花恼羞成怒,狠狠地骂:“装啥贞节烈女?真要这样,春晖是哪来的种?”
胡桂花的话一字一坑地砸在白香衣心里。她恍惚记起十多年前,她站在大坡上,俯视孔家屋子的时候,无怨无悔地认定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但是落难的她成了小村里的金凤凰。那是一段明亮的日子,哪怕是宝柜的突然过世,也没在她的心里留下多少阴影,她现在开始怀念有宝柜的日子,有不尽如意,但是宝柜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这是高原没有给她,春生也不能给她的。
她去了宝柜的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看宝柜,而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坟上枯草萧瑟,残雪斑驳。她絮絮叨叨和宝柜说了许多话,比宝柜活着的时候,说过的总和还要多。
白香衣从坟上回来,天已经擦黑。春晖已经做完了作业,也做好了饭,只等白香衣回来开饭。其实老天爷有时候很公道,一个人在一方面欠缺,就在另一个方面给予补偿。春生性格内向懦弱,但聪明好学,等到过了夏天,他就该去镇里的中学读书了。春晖是白香衣的精神寄托,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心里打着一个望子成龙的结。
吃过饭后,春晖便要去玉翠家,白香衣忽然感到对儿子的依恋,就说:“今晚别去了,跟妈做伴儿。”
春晖因为和春来有约,要一块去掏麻雀,然后糊上泥烧着吃。很少吃到肉,烧麻雀是难得的美味,这事他和春来筹划了很久,昨天夜里,春来喜滋滋地告诉他,书记的儿子终于答应借给他们电棒子用一晚,和妈妈做伴,就意味着放弃这次解馋的机会,于是为难地说:“今晚不行,我和春来哥有事,明天行吗?”
白香衣觉得春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了,有些欣慰,微笑着说:“行。”
批改完作业,白香衣躺在床上失眠了。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放低了姿态做人,可是没有得到回报。嫁给宝柜,是这种心态作祟,给陈医生充当做饭的女人,是这种心态作祟,回到孔家屋子,委曲求全曲意迎合村里的人,也是这种心态作祟。但致命的是,她的骨子里是高傲的。当年身不由己坠入风尘,倚栏卖笑,浏览过无数男人,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她没有瞧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