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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翠心里就是有再多的规矩,也无的放矢了,只得跺跺脚,骂了句:“畜类!”赌气走到了天井里,看房檐下的一对燕子,飞来飞去,衔泥垒窝。屋里的哭叫歇了好一阵子,玉翠的气却还没有喘顺畅。
二儿子春生提着赶大车的长鞭,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叫了声娘。玉翠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春生是她的一块心病,二十四五了,却还光棍着,别人家的儿子像他这么大,早已闺女小厮满地爬了。他的妹妹春花、春草起初还嚷着等哥哥娶了媳妇再嫁人,可望眼欲穿,望到天边也不见新嫂子的影儿,终于沉不住气,先后嫁了出去。
春生又叫了一声:“娘,你看看谁来了?”
“谁来了俺也不稀罕,除非你领回个媳妇来。”玉翠没好气地说,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看了过去。
一个鲜亮的人,俏生生地立在大门口,巧笑吟吟地喊:“嫂子。”
玉翠使劲挤了挤眼睛,便一阵风似的旋了过去,握住了那人的手。“哎哟,老天爷啊!白老师,你咋就猛不丁地从天上掉下来了?”
“想你们啊,做梦都梦见孔家屋子。”
“鸡腚眼大的破埝子,有啥好想的?”玉翠仔细端详着白香衣的脸,嘴里啧啧有声:“白老师,你咋还是着么俊?看肉皮嫩的,一掐一泡水。”
“嫂子净哄我!春晖,快喊大娘。”白香衣回手一拉,把躲在身后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推到玉翠面前。
玉翠放开白香衣的手,抓住春晖的手,说:“瞧瞧,你咋这么会生?跟画上的小厮一个模样。他爹没一块来吗?”
白香衣忙给玉翠丢了个眼色,玉翠不明就里,却也不再追问。
春晖一脸的羞惭,嘴唇抖了几下,却没喊出声来。
白香衣严肃地对春晖说:“你还没喊大娘呢,快喊呀!”
玉翠便笑着说:“别为难孩子。喊不喊的,横竖俺这个大娘,是假不了的。”
白香衣却更加威严地说:“那不行。孔春晖,喊呐!”
春晖迫于压力,鼓足勇气,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娘。”声音细若蚊蚋。
玉翠拖长了声音响响亮亮地应了一声,拍拍春晖的小脸蛋,夸奖说:“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然后抬起头,对白香衣说:“白老师,回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些日子吧。”
“嫂子,这次回来,我就没打算回去。瞧瞧,我的家当都拉来了。”
玉翠走出院门,果见马车上装着箱笼铺盖,但是她仍旧不相信这是真的。
放在一个月之前,白香衣也不敢相信,自己会重返孔家老屋。县城里并没有她期待的人,至今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县长忽然会青睐她这个小人物,巴巴地接她进城。
在那里她有了档案,清清白白,没有一点儿瑕疵。这是她进城最大收获,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档案是县政府档案室文书小邵的杰作,当她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小邵让她提交档案,她直言相告,没有。小邵请示了县长,县长批示马上建一个,于是这份珍贵的档案就出炉了。
儿子出生了,起名字的时候她想起了高原,曾想让儿子姓高,但是最终为了不惊世骇俗,还是让儿子姓了孔。她不敢心存奢望,能够再见到高原,她告诉自己,在高原离开孔家屋子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们的恩爱和缘分仅仅限于腊月里的那个夜晚。
她就像一朵招蜂引蝶的花,吸引了无数猎艳的目光,追求者纷沓而来。但是那些人给不了她踏实的感觉,她只是需要一个家,能够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一次去医院给儿子看病,她被县医院的陈医生相中了,托人来说,她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陈医生四十来岁,曾经是一个国民党军医,解放时俘虏过来的,因为机缘巧合,用高超的医术治好了一个重要首长的疑难病症,上级批示他只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没有对人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就无罪释放了。
白香衣跟了陈医生,是因为陈医生说只是想找一个做饭的人。那时候,春晖已经四岁。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说不上好也不算坏。忽然有一天,一个妇女带着十七八岁的女孩走进了他们的家,进门后横眉冷目,骂她狐狸精。原来那是陈医生的原配找来了。她二话没说,就离开了。陈医生悄悄告诉她,只要她一句话,这个家就永远是她的,但是她觉得没意思,就没有说。从这次婚姻里,她得到了一架缝纫机,这是她为陈医生做了几年饭的酬劳。
家再次说没就没了,她几乎夜夜梦见那个叫孔家屋子的小村,便动了回孔家屋子的心思,但她很犹豫,县城的条件比孔家屋子优越多了,她自己没什么,主要是怕儿子春晖吃屈。
一天她去百货商店买肥皂,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女人,惊得她下定了回去的决心。
那个女人是玉爱。那年玉爱仓促出逃,因为身上带钱不多,不敢走远,火车到了县城就下了车,东关的一个老光棍收留了她。虽说这人没能耐,但知道疼人,她很知足,便一心一意跟他过起了日子。
玉爱见到白香衣喜出望外,拉着白香衣的手哭哭笑笑,说个不停。听到玉爱打听她的住处,口口声声要还当年借的钱,白香衣心惊肉跳,支支吾吾,最终没有说自己住哪儿。和玉爱分手后,怕玉爱盯梢,一路上躲躲闪闪,总回头张望,绕了好大的圈子才回到家,连肥皂都忘了买。
她感到恐惧,和玉爱同住在一个小县城里,就像守着一枚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爆炸,把她炸回原形。这些年,早晚上班,她常常看见扫大街的女人,虽说政府说她们是受压迫的姐妹,是自食其力的环卫工人,但是人们看她们的目光却仍然是异样的,偶尔还有人指指点点,说一句:“看,那些娘们是妓女!”
做过婊子,就算改了造,从了良,也还是婊子。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白香衣侥幸跳出了圈外,她可不想有再陷进去的那一天。
白香衣决定回孔家屋子,义无反顾。跟上级一说,上级让她再考虑考虑,再次说,就同意了。她成了一个支援农村建设的模范,胸佩红花,被欢送出了县城。
白香衣带着春晖,坐着拖拉机到了王家镇人民公社,恰好公社建仓房,各大队都派出劳力和马车支援,公社大院里横七竖八停着许多辆马车。办公室的干事在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哪个是孔家屋子赶大车的?”
一个魁梧健壮,相貌堂堂的小伙子提着长鞭,小跑过来。“俺是!”
干事指着白香衣说:“这是白老师,你把她送去孔家屋子。”
车把式望向白香衣,定住了眼神,咧嘴傻笑:“白老师,还认得俺吗?”
白香衣从小伙子脸上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你是……”
“俺是春生。”自报了家门,春生有些腼腆。
“啊!是春生啊,都长成大小伙子,看精神的,老师都认不出来了。”白香衣欢快地叫了起来。
十年的光阴水流水一样,孩子们长大,大人们变老,孔家屋子却除了人口爆增以外,没有多大变化。马车爬上那道大坡的时候,她看到的景象和当年不太一样了,仲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一些红的瓦、白的墙、绿的树。
十年的魂牵梦绕,白香衣越发把孔家屋子理想化了,她眼中的孔家屋子还是那一潭清清亮亮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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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三分利
更新时间2009…1…3 0:53:08 字数:3516
16三分利
白香衣的突然归来,让玉翠梦游了半天,才相信了这一事实。但她实在想不通,白香衣放着城里的福不享,却要往苦窝子里钻,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子,问道:“白老师,你没犯错误吧?这不是下放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学校里代课的曹老师,就是因为犯了什么针线的错误,被下放的,城里的老婆和他离了婚,如今还光棍着。
“不是。我自己申请回来的。”白香衣快活地说,离了县城,威胁远了,笼在心头的阴云随风而散,露出了蓝荧荧的天。
玉翠快人快语,笑骂白香衣是王先生的膏药——没病找病!
要卸东西时,白香衣却发现只顾高兴,住的地方还没有着落。
玉翠却说:“找啥呀?你家的老宅子现在空着,到那儿住名正言顺。春生,等等去你宝橱叔家一趟,跟他说一声,就说白老师回来了,让他把宅子腾出来。”
白